舍心是伽蓝寺戒律堂的僧人,面貌年轻,应该是刚进阶不久,但脸上有数道纵横交错的疤痕,狰狞如蜈蚣匍匐,带路的小沙弥要很努力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
殷渺渺赶紧拿了糖哄他:“我们到了,你回去吧,这个是给你的谢礼。”
“阿弥陀佛,小僧不能收。”他背过手,(并不)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是布施,为什么不能收?”殷渺渺要哄骗什么人,鲜少有办不到的,“都说财布施得财富,我给了你,会有福报的。”
小沙弥年纪小,还没开始读佛理,稀里糊涂就被说服了,高高兴兴地收下:“谢谢施主。”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把看到舍心的恐惧忘了个一干二净。
期间,慕天光一直在观察着面前的舍心法师。他看起来和正常人相差无几,眼神清明灵动,偶尔会落到树叶间的某个角落,那里有只小虫子缓缓爬动,惬意得很,不知道背后就是一只静待已久的螳螂,随时会有丧命的危险。
风过树梢,螳螂倏地扑上前,巨大的镰刀高高举起,一下子捉住了目标。
“渺渺。”慕天光突然道,“我想和舍心大师单独谈谈。”
殷渺渺怔了下,但很快同意了:“好,那我在这里等你。”
他微微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和舍心一前一后进屋里去了。
炽烈的阳光穿透参天树木间零落的缝隙,洋洋散散地透下来,晒在脸上热热的。好几只蝉藏在树林里,没完没了地叫着,平添几分燥气。
殷渺渺伫立片刻,忽觉疲倦,干脆就地坐在了石阶上,支着头发呆。
经过秋洲的蜜月旅行后,她和慕天光仿佛提前走完了今后的岁月,开始接受必然的结局,就好像得了绝症的病人不再改换医院看诊,而是配合起治疗来。日复一日中,他们建立起了离别的心理准备,近些日子,甚至已经能用平和的口吻说起以后的事。
她说了很多自己对于归元门的分析,还告诉他今后要是收了徒弟要怎么教导,小孩子需要适当的鼓励,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心思敏感,弟子不听话了要如何处理等等。
而他非常直接地说,向天涯那样的男人不是良配,莲生之类的玩物慰藉寂寞即可,却无法在她遇到困难时提供助力——“最多为你一死,然轻于鸿毛,徒惹你伤怀罢了。”
“……”她决定永远不告诉莲生这件事。
也免不了提及云潋,慕天光告诫她:“他对你甚好,可《坐忘诀》物我相忘,绝不会比《易水剑》更好,你当慎重。”
当时她听完后,彬彬有礼地谢过他操心,然后一被子摁进了床上。
如此,完全像是看开了,释怀了,能够笑对离别了。谁知大错特错,此时此刻她独坐石阶上,四周空寂,阳光明媚,却有道不出的苦涩萦绕心头,满嘴都是黄连味儿,含着糖也压不下去。
日头一点点偏西,慕天光始终没有出来。
殷渺渺忍不住去推测他们究竟谈了什么,竟然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又免不了怀疑他单独对谈的目的——理智上知道这是他的私事,如此无可厚非,但心里却难以接受,不是个滋味。
许久,夕霞洇透西边,天空似乎是浸泡在了橘子汁中,橙红亮丽,美不胜收。
门扉吱呀一声推开。
慕天光走出来:“大师留步。”
舍心依言停步,合十道:“施主请。”
无一丝客套,两人就此话别。慕天光转过身,对殷渺渺道:“天很晚了,我们下山去吧。”
“我还道你要住在这儿呢。”她睇了他一眼,扭头就走,“听说比丘尼住的地方也不错。”
慕天光:“……对不住。”
不理。
“我只担心你听了会难过。”他抿紧唇,去勾她的手。
殷渺渺原要甩脱他,但转念一想,时间过一点少一点,争什么气,顿时就软了下来,轻轻抽开,丢过去个白眼:“佛门清净地。”
他便收了手,快走几步与她并肩而行。
“说了什么?”她主动问。
慕天光说了舍心的故事。
他本是镜洲的贵族公子,少年时从妖兽口中救下了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孩童,对方无家可归,便收留了他。两人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兄弟。后来他爱上了一个普通修真家族出身的女子,不惜忤逆家族也要和她在一起。
所以他们私奔了。
然而,在一起之后,道侣却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开心,即便后来生了一个孩子,也似乎总有心事,与他心有隔阂。他不知是何缘由,直到某一天,家中老仆找到了他,告诉他全族覆灭的噩耗,并且言明那个出卖了家族给敌人的内贼,就是他视为兄弟的人。
他大为惊骇,不顾道侣有孕在身,执意回家一探究竟。回到故乡,一切果然如老仆所言,全家老小除了个别侥幸逃过一劫,其余大多被杀了个干净。而自家旧日的府邸,已然成为了罪魁祸首的新舍。
那时的舍心还很年轻,气愤不过,找他当面对质。对方说,你的家族在很多年前捏造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我全家,除了我与妹妹二人,百余口人一朝丧命,今日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
可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舍心哪会听了这话就放仇人离开,当下便要动手杀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谁知两人动手的当口,道侣匆忙赶来,原来她就是仇人的亲生妹妹,当初引诱他叛出家门,就是为了避免舍心这个族内第一高手留在家中,会坏了兄长的好事。
心心爱爱的枕边人竟然是害死阖家的另一个凶手,舍心又惊又恨,想要杀了她,可转念一想,恩将仇报,出卖家族的人不是她,罪不至死,便说此后恩断义绝,誓不再见。
但他的道侣却道,我接近你时虽然心怀不轨,但后来被你的情意所打动,对你动了真心,如此一来,既对不起死去的家人,也对不起你。如今兄长要杀丈夫,丈夫要杀兄长,皆有血仇,无法阻拦,只好以身相替。希望血债血偿后,两族仇恨自此终结,恩怨两清。
于是,对于兄长而言,她替丈夫还了自家被杀的仇恨,对于舍心而言,又顶替了兄长算计他一族的罪孽。
舍心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自裁谢罪,几乎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