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杀了仇人再自尽,舍不得刚出生的女儿,后来想想女儿身上流着仇人的血液,不如也杀了一了百了,但事到临头,却怎么也下不去手。然而,灭族之仇刻骨铭心,不可能就此罢手,因而备受煎熬,不知如何是好。
艰难挣扎了数年之后,他终于作出决定,将女儿托付给一对生不出孩子的夫妇,自己到了伽蓝寺,寻求一个解脱。
殷渺渺问:“他斩去了什么?”
“觉醒大师问他,是要舍爱还是舍恨。”慕天光缓缓道,“他选择了放下仇恨。”
这个答案出乎预料,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结果如何?”
“舍心大师说,一旦憎恨消失,他便内心通明,明白当年是家族种下恶因,后来收获恶果,乃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怨不得人。”
殷渺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半晌,问道:“那么,他舍了恨以后,再也生不出恨意了吗?”
慕天光点了点头。
她难以想象这样的心理状态:“那么如果有人伤了他,要杀他,甚至在他面前杀了手无寸铁的妇孺,他也不会恨吗?”
夜幕四合,下山的路上没有灯烛,幸亏明月皎洁,照亮了前行的路,他们二人不曾御器飞行,拾级而下。慕天光回答道:“不恨,但会阻止。因为心有明秤,可以辨别是非对错。”
“我明白了,他往后的判断是凭借理智,而非感同身受。”殷渺渺拧起眉,心情有些沉重。
“不错,所以觉醒大师施展慧剑十分慎重,不肯轻易出手,尤其是舍爱。”慕天光颔首道,“一有不慎,便会变成大奸大恶之徒,杀人如麻,毫不动容。”
殷渺渺叹息道:“这也是我担心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是共通的,说是男女之爱,真的能够仅限于此吗?”
或许对于修士而言,这不是什么问题,断情绝爱是常见之事,是抽象的,虚拟的,不必细究。但她忍不住会拿这个和过去的手术做比较,都说爱情和多巴胺有关,那么,慧剑是彻底遏制住了这种化学物质的分泌吗?它同时承担着传导其他物质的职责,一旦消失,真的不会对其他方面造成影响?
慕天光凝视着她:“渺渺,我非三岁小儿,能分得清是非对错,你不必为我担心。”
“这是能不能分辨对错的事吗?”她硬生生给气笑了,“丧失感知情绪的能力是一种疾病,一种缺陷,是无法逆转的伤害,我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你变成这样?”
慕天光却不认为是个问题:“易水无情确是如此。”
殷渺渺老实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得啦,你不懂我的意思……也不是非得如此吧?你不是从仙椿山庄得了什么?忘忧草?无情花?他们一向有许多奇怪的东西……你这是什么表情,以为真的瞒住我了?”
他:“……忘忧草。”
她思忖道:“那个效果如何?”
慕天光简单说了,但坚决拒绝:“我不会用那个的,你不想忘记,我也不想。”
“我觉得这个比较靠谱,只是消去记忆而已,记忆没了,感情也就没了。”殷渺渺自己有切身的体会,她遗忘了和云潋、师父的过去,再见到他们,花了许久才找回相处的感觉。
“不。”他断然道,“你不必多言,我事事可依你,哪怕你此时改了主意,要我重头再来,我也无二话,但唯有遗忘,我不同意。”
她奇怪道:“那你还想我服下?”
他自知说不过她,摇了摇头,闭口不谈了。
殷渺渺气着,打了他一下:“你真是气死我了。”
月光给青石阶渡上了一层白霜。
过了会儿,她没奈何:“再找觉醒大师商量一下吧,看看是否能够通过一些辅助手段改善。”
慕天光有一点想不通:“若是如此,今后我再见你,旧情复燃,岂非前功尽弃?”
“我可以从此再不见你。”她冷冷道。
他道:“往事历历在目,无须见你。”
“你是不是要和我抬杠?”殷渺渺恨不得一脚踢他下悬崖,“听着,我不许你变成一个有缺陷的人,不、可、以。”
慕天光怔了怔,突然弯起了唇。
“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或许我把你这辈子的失态都看尽了——你从来没这么蛮不讲理过。”
她气到不想理他,抢着走到了前面。慕天光紧跟在后,声音淡宁:“渺渺,无论是谁,为求大道都要舍弃一些,或是尘缘,或是七情六欲。飞英虽贪爱凡尘,但也早早就决定了此生不沾情爱,一心向道。”
殷渺渺双目酸涩,不作声。
“你太心爱我,迷障了。”他轻轻道,“人皆如此,我不过是未能幸免。”
水意弥漫上眼睫,她倏地停步,仰头望着月亮,逼回了泪意。
慕天光走到她身边,共望明月东升,说道:“正所谓一饮一啄,皆有定数,我或许会失去一些东西,但你给我的记忆足以弥补。”
殷渺渺怔忪,是定数吗?
难道真的从相见之日便注定了,他要以这样大的代价,来换取一段短短二十年的爱恋?
值得吗?他仿佛听见了,说道:“此间得失,我心甘情愿。”停顿片刻,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所以,勿要为我伤怀,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