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才用不加任何情绪修饰的语气说道:“我姓游,随母姓,我的母亲便是异族舞姬。”
“……”
许娇河不由自主地解释道:“我不是那个——”
“小徒明白师母的心。”
游闻羽剥夺她的话音,唇畔在笑,眼底的温度却没有回升,“小徒打小生活在宫闱,那是个和小洞天差不多的地方,人人都爱拜高踩低、争夺算计。”
“我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因为产后虚亏严重去世,父皇难过了一阵子,转眼又把她的死抛诸脑后,投入新的美人怀抱,我却因为母亲盛宠时得罪了皇后,而备受冷落欺凌。”
“师母用‘卑微’一词来形容,也不算很难听——毕竟,我就是伴随这个词语一同长大的。”
游闻羽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血淋淋的身世,相比许娇河一想到往昔就情不自禁流露出的难堪和痛苦,他浑身上下没有透出一丝怨恨,平静到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其实异族女子通常意义上是不会被允许生下孩子的。”
“一怕有了指望,俯首称臣者会生出乱心,二怕混淆了纯正的添皇室血统。”
但许娇河观望片刻,又从游闻羽皮笑肉不笑的弧度中,察觉到了一丝深切的嘲讽,“是的,血统,一群大部分连最废物的杂灵根都长不出来的凡人,竟然也会讲究血统,宣称自己祭祀扶桑,是太阳的继承者。”
“十岁那年,因为紫台中人也要参加祭祀,皇后不好再找借口免于我的出席,我才真正意义上有了第一次敬拜扶桑树的机会,也是那一次唯一的机会,让我发现,我似乎能够感应到太阳之力。”
游闻羽低敛眼睫,略去了自己在宫闱中挣扎求生的过往。
只是几处不经意的言辞运用,依然叫许娇河体会到感同身受的狼狈。
“那次大典,宋昶的父亲也参加了,我身上倏忽产生的灵力波动,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祭祀结束后,交给了我一本筑基入门的图册,说过几年会来考验我。”
游闻羽的言语,让许娇河意识到,若以伯乐千里马的典故作比,宋昶的父亲宋阙才是挖掘并欣赏他天赋的人,而紫台也是历代有出息的皇族子弟聚集之地,游闻羽为何不去?
历经了不久前的失言,许娇河询问得更加谨慎。
游闻羽徐徐道:“后来我等了很多年,宋阙也确实如约前来对我进行了考验——我的天赋体魄都很完美,灵根也是十分罕见的单系火灵根,他临走时赞不绝口,说千载难遇我这般的禀赋命格,待到紫台三年一度的招纳弟子之期开启,就会亲自下山来将我带回小洞天去。”
“什么火灵根,是我记错了,还是你人傻了?”
游闻羽能成为纪若昙的亲传弟子,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都是一脉相承的单系水灵根。
如今游闻羽却说自己是火灵根?
许娇河睁大双眼,仔细瞧了瞧他,又伸手覆在他的额头,确保不是因为发热而胡言乱语。
游闻羽任凭许娇河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动作,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但宋阙此后再也没有入宫,我潜心等待了很久,才得到紫台传来的一句消息,说宗主夫人极力反对,只道我纵然天赋异禀,但身上混合着低劣异族的血脉,紫台最重视血统和传承,断断不能迎我入宗,成为宗主的内门首徒。”
“再后来,过了几个月,便是宋昶出世。”
“紫台和皇宫普天同庆、大摆七天七夜筵席,宋阙也随即宣布,今后只用心教导宋昶一人。”
紫台嫌弃游闻羽血统,和宋昶出生的时间都很微妙。
许娇河甚至可以脑补出宗主夫人知晓自己怀孕,又怕游闻羽入宗未来盖过亲子的风头,甚至与之争夺宗主之位,所以先下手为强,凭借家世和腹中之子要挟,强迫宋阙断了游闻羽修仙念头的大戏。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宗主夫人的手段如此决绝,从道理上许娇河不敢苟同。
但从情感上,她却也能够理解。
为了自己的孩子,一个母亲愿意做到何种地步。
许娇河不知该怎么安慰游闻羽,只好从实力的角度替他分析:“紫台也只不过是紫台,并非小洞天内的第一宗门云衔宗,你有无衍道君作为师尊,将来的成就又何止是一个宋昶能够比得上的。”
游闻羽笑了笑:“师母说得对。”
所以他才会在接到云衔宗的无衍道君要下山为国运祈祷的消息后,每夜趁着看守的太监和侍卫睡着,偷偷潜入皇宫的藏书室内翻阅同修仙有关的书籍,寻找着能够更改灵根属性的可能性。
他这一生运气都太差。
上天偶尔眷顾一次,被他真的找到了替换灵根的秘术。
虽然亲手从自己的灵台中剥离灵根,痛楚不亚于活生生劈开脑子,将脑浆捣成一团烂泥。
虽然更换灵根的后果伴随着境界不稳,道心更容易破碎。
但万幸的是,总算他成功了。
不再是冷宫中过街老鼠一般的五皇子,而成为了继无衍道君之后,年纪轻轻便开山立峰,进入洞彻期的观渺君。
游闻羽并不会告诉许娇河这些辗转煎熬的过去。
他深知适度的卖惨会引起对方的同情。
但把脏污无助的内里彻底摊开,却会被人看低。
这些想法在他的脑海千回百转,换算成现实的时间,也不过逝去了几转呼吸来回。
游闻羽趴伏在衾被间,眉眼间的情绪沉坠而落寞,乌黑的睫羽覆盖着殷切的眼睛——他仿佛很渴望向许娇河靠近,又畏惧犹如污泥如影随形的身世玷污了她雪白的裙裾。
许娇河的心酸涩起来。
曾几何时,她第一次踏上云衔宗的土地。
面对每一件人和事,都怀揣着相等的情绪。
她忍不住伏下头去,试图用指尖细致抚平游闻羽眉心的沉郁。
就在这时,二人身后不远处的房门倏忽被人推开。
纪若昙的身影逆在背向的光影之中,不冷不热地询问:“你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