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震满脸都是汗,裴明淮只听一阵马蹄急响,抬头一望,却是苏连到了。苏连一脸冷笑,转瞬间到了面前,道:“跑什么跑?知道背后说人,就站住啊?”
裴明淮这才知道原委,虽然心绪不佳,却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吴震急道:“你笑什么笑!都怨你,你把我的话跟他说什么?”
裴明淮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见苏连一手按在剑柄上,双眉扬起,脸若寒霜,笑道:“好了,阿苏,一句玩笑话,你当什么真。吴震是我叫来查案子的,你别在这里添乱了。”
苏连冷笑道:“既然如此,那等查完了,我再跟他算帐。吴尉评,我多嘴问一句,不知你家中那位寡母,如今可还安好?”
吴震顿时变色,两眼直视苏连,一言不发。裴明淮见势不好,两个人估计要真动手了,喝道:“都给我上马,路上再说!闹什么闹?一个个还有没有完?”
出了城,越行越僻静无人。裴明淮勒住马,回头道:“行了,苏连,究竟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
苏连冷冷地道:“你可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说实话,裴明淮是真不知道。他只知道吴震老家在杏城,父亲早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个寡母。他望了吴震一眼,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是要等苏连说,还是你自己说?”
吴震仍然闭口不言,苏连道:“他爹是盖吴!”
此言一出,连裴明淮都变色,问吴震道:“此言是实?”盖吴叛乱自杏城而起,乃是这数十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牵连极广。太武皇帝御驾亲征,花了不知道多少力气,才镇压下去。就裴明淮所知,是擒了盖吴的一个叔伯,以他妻儿之命为胁,终于才将盖吴的人头取了回来。
苏连冷笑道:“若不是看公子的面子,我早把这事呈上去了。而且,我也怕你牵连公子,盖吴叛乱,实在不是小事,连他都不好交待。”
吴震这时终于开了口,道:“你一半是看明淮份上,一半也是物伤其类,是不是?”
“……不错。”苏连半日方道,“只是我家人并无罪,而盖吴谋反,实在是太出名的事。我不知你为何还在本朝为官,心里疑虑得很。”
裴明淮道:“既然盖吴全家被诛,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娘……”
“她不是我娘,我娘过世得早。”吴震道,“既然都到这地步了,我就说实话吧。你们说的那叔伯,拿自己的儿子换了我这条命,他的夫人又把我抚养成人。他们对我的恩情,我这辈子是还不完的。”
裴明淮道:“你这是在唱赵氏孤儿?”又侧头看吴震,道,“你不会真是另有所图吧?”
“我能图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有兵权的武将,就一五品廷尉评,我还能谋反了不成?我爹死都死了,谋反是实,天下皆知,我能怎么的?”吴震道,“我不当官,我去做贼吗?我长在杏城,从小便见那战乱之中百姓流离失所,白骨遍野。虽说我人微言轻,总也能断几桩案子,替人清洗些冤屈。上次你二哥是有意要提拔我,我却是不愿意的,现在我还能多做点事,若是再升,反倒拘束了。”
裴明淮淡淡地道:“话也不是这么个说法。身在高位,能做的事也不少。”
“我没那本事。”吴震道,“我就会查查案,拿拿人,多的我也做不来,何苦去占着那位置!我也说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是早就想通了,看开了,从没想过要报仇什么的。我不敢说我爹他们造反的事是错,但也决然不对,既然干下来了,死也是早就想过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现在看来,那时候大魏大局已定,已经撬不动了。”
裴明淮笑道:“吴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我看你这官,是非升不可的了。我倒觉着你方才那话有趣,照你看,再大的叛乱也没什么用?”
“那倒不是。”吴震道,“现在的大魏,还是有个要命的问题。那就是自晋以来就兴起的坞壁。若是坞壁联合,恐怕会掀翻半壁江山。”
裴明淮笑道:“你说的不就是九宫会么?你还真是不肯放过。”
“我这可是为了你们大魏江山着想,你还损我。”吴震虎着脸道,“我越查越觉得盘根错节,粘连极深,是替你们操心哪!淮州王,你姑姑是皇后,你母亲是长公主,你别不当回事儿!”
裴明淮反倒无了言语,问道:“尉端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苏连冷笑道:“只要细察便知,有什么知不知道的!你跟公子交情好,大家都知道,拿着了你的把柄,可是连公子都脱不了干系。”
吴震道:“我的出身,我自己又不能选!”
裴明淮道:“我还没说什么,你倒还跟我杠上了!你们是一个个地看着我好脾气?你损我一句,他损我一句?阿苏,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苏连道:“若是还有人知道,他现在还能在这里?”
裴明淮朝吴震瞅了一眼,道:“好啦,你还不跟阿苏求个情,让他把这事替你料理掉。”
苏连冷笑道:“我就算肯,渔阳公可不一定肯。”
一提到尉家,裴明淮就叹了口气,问道:“尉端有下落吗?”
“没有。”苏连道,“他没回过家。”
裴明淮喃喃道:“这小子,难不成真的一走了之,连爹娘都不要了?”
苏连道:“景风公主就没拉着你叫你还她丈夫么?”
“尉端出走跟我又没干系!”一提到尉端,裴明淮便想到琼夜,更添烦闷,喝道,“你们有完没完?别扯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了!我现在没空跟你说旧事,吴震,你自己想清楚,还有什么没说的,一次说明白!现在你给我好好地查清楚老师家的事,若是有任何疑虑之处,马上跟我说,别跟上回一样,人走茶凉了才来跟我说!”
苏连闭上了嘴,吴震道:“事情我大约知道了,到了后再问那个捕头,他会说得详尽些。怎么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
裴明淮道:“那不正是要你来查吗?”
他们在路边说话,一乘马车却过来了,那马车甚是破旧,前面坐了个中年车夫,还拉了些药材之物。车窗后面,半露出一个女子的脸,却是阮尼。阮尼低呼道:“公子,你还在这里?我以为,你已经回了呢。”
裴明淮道:“阮姑娘,你慢慢走,我们先行一步,在沈府等你。”
阮尼点头,放下了车帘。吴震道:“这姑娘是谁?”
裴明淮大约地说了一说,吴震一脸古怪地说:“是么?那我倒得先审审她了。你也太好说话了,让她来做什么?说不定她另有所图呢?”
“你别见人就审。”裴明淮道,“见一个死了的人,能图什么!阮尼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半夜跑来杀人吧!我看她听到沈于蓝死讯的时候,是真的伤心极了,不像是装出来的。”
吴震干笑一声,道:“那可不好说,女子可比男子更善作伪。”
苏连在马上冷冷地道:“我看你吴大神捕一到,马上就能水落石出了。”
这时候已能看到沈宅,吴震远远看着,楞了一楞,道:“就这里?孤零零的一座宅子?好好的县城里面不住,为什么要住这里?”
裴明淮不耐烦地道:“这不正等着你吴大人来查吗?”
吴震看了半日,道:“照我看,搬到这么不方便的地方来,非奸即盗!”
苏连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裴明淮却若有所思地道:“吴震,你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
“开玩笑的。”吴震道,“既然沈太傅是为隐居,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也不为过。不过如今沈家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古怪了,偏偏又发生在太子在的时候,我看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明淮,若你对你这老师是真心敬重的话,劝他一句,若心中有事,最好早早说出来,否则,我看这沈氏一门,恐怕也难得善终。”
裴明淮不答,苏连也沉默不语。这时已行至沈府门口,三人下了马,裴明淮对苏连道:“你不必管这边了,有吴震就够了。你亲自盯着,太子和景风庆云都在,千万别出什么差池。”
苏连自去了,裴明淮站在门口,等阮尼的马车过来。吴震道:“你唤苏连来这里,可不是惹事吗?”
裴明淮冷冷地道:“有人都打算毒杀我了,我还怕惹什么事?”
吴震一惊,道:“你说什么?谁这么大的胆子?”
裴明淮将那夜之事说了,吴震沉吟半日,道:“你确定没有人接近过你的茶碗?”
“有太子和公主在场,坐法肯定是有按规矩的,各坐各的,不会邻着。”裴明淮道,“你去那花厅看看,榻都隔得远,若是谁走过来,真是一眼就能看到了。”
吴震点头,又摇头,道:“那就是端茶上来的人做的手脚了?呵呵呵,那也太蠢了些,若你喝了,毒发身亡,那不是一查便能查到?”
裴明淮道:“若是端茶上来的人,那只能是鸣玉,只有她可能把有毒的茶递到我手上。我事后回想,真是害怕,若我喝了,现在恐怕早是一具尸体了!”
吴震想想也是,不由得一再点头道:“还好,还好。”
这时阮尼的马车已经行至面前,阮尼自马车上下来,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憔悴几分,但行动举止之间,仍是颇为端庄。
裴明淮道:“阮姑娘,这边走。”
他领着阮尼一直走到沈于蓝那厢房之前,正打算进去,却依稀觉得有什么不对。吴震一直跟在后面,这时道:“沈姑娘就是死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