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话之际,那雪又渐渐大了起来,二人站在那里不动,雪花一朵朵地落在头上肩上,越积越多。
“歼杀平原王之时,另一头,我爹就去了平原王府。”尉端缓缓道,“你知道,他府上数百口人,不曾走了一个。也不曾下狱过审,当天晚上就……”
裴明淮道:“听你口气,是不是也觉得太过了?”
尉端道:“皇上的旨意,有什么过不过的?他既然胆敢谋逆,就该知道必有株连之祸。只是……你知道,上谷公主嫁我爹之前,是被皇上赐婚给平原王的。上谷公主向来喜欢我,我有时候也会去他府上看她,府中的人,也都是常常见面的……一夜之间……”
裴明淮沉默不语。尉端也默然半日,方道:“有一件事,让家父甚是不安。”
裴明淮道:“什么事?”
尉端道:“你见过平原王的儿子吗?”
“他儿子?”裴明淮怔了一怔,道,“我不记得了。”
“你再想想。”尉端道,见裴明淮摇头,又道,“那你知不知道他有儿子?”
“好像是有个儿子,不过似乎没见过。”裴明淮道,“怎么,你忽然提到这个?难道不是在那天晚上……一起……”
尉端一字字道:“都说他儿子是长年病弱,药养着的,都不见人的。我全然记不清他儿子的相貌了,你呢?你记得么?”
裴明淮望向他,道:“你今天是怎么了?一直提这些陈年旧事?”
“你还不明白?既然没人见过他儿子,那么,死的究竟是不是他儿子?”尉端道,“死的时候头都滚在一边,那夜大雨滂沱,又是血又是泥,一刀便砍了,究竟是不是他儿子,没人知道!”
裴明淮听着他这般说,一阵风刮过来,竟然一阵冷颤。半日,才说道:“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你现在想来追查,太晚了罢?”
“不是我想追查,而是不得不追查。”尉端苦笑道,“平原王尸身面目难辨,他究竟死没死,皇上必定清楚得很,也轮不到我查。但平原王府……可是我爹领命去的,若真是平原王的儿子当年没死……皇上若要追究,我们尉氏一门还有命在么?”
裴明淮皱眉,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是现在才想到,现在来查?”
“我也不明白。我爹这些时日,不知为何,特别心事重重,却又不肯告诉我。”尉端叹道,“他如今叫我查,那我就只得查。”
裴明淮道:“即便如此,你跑到塔县来查什么?你要问,也得问上谷公主,那可是她的儿子!”
“她怎会说?那毕竟是她亲生儿子。”尉端道,“她在嫁我爹的时候,连她跟她儿子的画像都一起烧了,你说是为什么?”
裴明淮道:“还能为什么,定然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儿子的长相。”
尉端道:“那你知不知道,昔年韩明丹青妙手,画像形神皆备,贵胄女子个个都想要他画像?”
这个裴明淮倒是记得,微微一笑,道:“不是画得像,是画得好看,比真人还美上几分,自然想找他画了。”话未落音,便已明白尉端的意思,道,“你是说……当年替上谷公主和她儿子画像的人,便是韩明?”
尉端道:“正是。”
裴明淮道:“荒唐!那孩子即使活着,长到现在,就算你拿着画像也认不出来!”
“这我知道,但我实在是无处下手,有一点线索也不想放过。”尉端苦笑。裴明淮却实在觉得他这解释勉强得紧,瞄了他一眼,道:“是么?我倒觉着这线索一丝用都没有。况且,事隔多年,韩明也未必记得。他画过的人,没一百也有八十吧?”
“他这等丹青圣手,只要画了,必定记得。”尉端道,“我想来想去,总得先去问问韩明,再作打算。”顿了一顿又道,“只是,琼……韩姑娘那里,倒是得劳你去解释了。”
裴明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为何要去对琼夜解释?这是公事,有什么好解释的?找韩叔叔过来一问便是了。我说,尉端,你这是丢了魂么?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现在可是景风的驸马都尉!”
听他这么说,尉端脸色微微一变,摆手道:“你胡说什么?好了,我已经给你说得清清楚楚的,你倒是传不传令?”
裴明淮叫了一声:“吴震!”
吴震已经在那里站了半天,衣服上都落满了雪。听裴明淮叫,才过来道:“有何吩咐?”
“你带我的令符,去见皮将军。”裴明淮道,“让他依令而行,只是不要张扬,尽量不要惊动人。”
吴震楞了片刻,道:“你还是叫你的麒麟官去吧?你身边向来不是都会有他们随行么?我不是推托,这等事,恐怕我去,不太合适……”
“你都来了,我也就不必瞒你了。”裴明淮打断他道,“此处有平原王的余孽,又跟吐谷浑勾结,图谋不轨,这次我来是打算一网打尽。你去就成了,传个令的事,麒麟官我另有他用。”
吴震还是发楞,道:“余孽?这里?”他又想问,又知道兹事体大,本不该问,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你先去,我自会给你解释。”
见吴震走了,尉端“嗨”了一声,道:“我们也真是,口口声声平原王,是不是该换个叫法?这么称呼,若是让旁人听到了,罪名可不小。”
裴明淮苦笑一声,道:“说惯了,确实是应该改口。”
尉端又道:“孟固呢?那个县令在哪里?先叫他派些人来,把这花馆守着,不许人随意进出。他在明处,你我的人在暗处即可。”
裴明淮道:“这是正理。”
孟固不出片刻便到了,一个裴明淮他便奉承不过来,再加上个尉小侯爷,简直连话都要说不齐全了。
“是是是是……我这就派人,把这花馆全封住,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朝廷钦犯?我的天,怎会跟到我们这种地方来?”
过了片刻,韩明也来了,一见尉端,便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孟固在旁边咳嗽了一声,韩明才如梦初醒,便要施礼,叫了一声:“小侯爷……”
尉端将他扶起,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也不必管,跟你们毫无干系。但有一事……”他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道,“有一件事,我得找你帮忙才行。”
韩明一楞,裴明淮道:“里面说去吧,风大雪大,我们非得在这里站着么?”
他二人连着韩明一起进去了,孟固见他们有事要谈,连忙去办尉端吩咐的差使。裴明淮在外面站了半日,再内功好也觉得身上发凉,坐在那里倒了碗热茶喝。
韩明坐在下首,本来丁南的头被发现后,他一下子就像是老了十岁,这时候见了尉端,更是面色灰白,连手都在微微发抖。
“韩掌尺,昔年你丹青妙手,无人能及。”尉端背着手,一面踱步,一面缓缓道,“我更知你记性极佳,凡是画过的面孔,决不会忘。”
韩明苦笑道:“小侯爷过誉了。”
“不是过誉,是实情。”尉端道,“我今日想要一个人的画像,不知韩掌尺可否再画一回?”
韩明一楞,面上生出难色,求助地望了一眼裴明淮。裴明淮微笑道:“尉端,不是韩伯伯不肯,是他这双手,几年前已然不能作画了。若是不信,你自可去问韩姑娘。”
尉端哪里料到会听到这回答,毕竟韩明的手废了这事,除了丁家父女和韩家人,无人得知,一时间也回不出话来。韩明道:“不知侯爷要何人的画像?琼夜画技,与在下当年差相仿佛,若是她见过的画像,她必能再画出来。”
尉端皱眉道:“琼夜?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韩明道:“小侯爷,劳你先告诉在下,究竟是要谁的画像?”
尉端道:“上谷公主请你为她和她儿子画过一次像,对不对?”
韩明一怔,想了一想,道:“确有此事,我记得上谷公主赏了不少物事,后来他们管家亲自送来的,实在是客气得很。”望了一眼尉端,道,“上谷公主如今便在侯爷府上,她的画像,自然是用不着的。小侯爷是要……”
“不错。”尉端道,“我要的是她儿子的画像。”
“我倒是记得,但如今这手是不能画了。”韩明苦笑道,“要不,我让琼夜画上一画?她记性好,想必是记得的。”
尉端失声道:“琼夜?你那时带了她去?”
“小侯爷忘了,琼夜自小便跟我学画,我常常带她在身边。而且她是女孩子,应对那些夫人贵女,也方便得多。”韩明道。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看样子,还真得劳动琼夜了。”见尉端脸上颇不情愿的神态,便道,“事情是你要来查的,不是我!”
尉端无言,只能低头喝茶。韩明起身道:“我这就去找琼夜。”
韩明走了,裴明淮和尉端二人一时也无话,各自端了各自的茶喝。好不容易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响,韩琼夜总算是来了。她披了一袭白狐大氅,大约是在火边坐久了,双颊晕红,娇艳无伦,只是唇角一丝笑意也无。她眼圈通红,想是刚哭过一场。
“明淮哥哥,你有事找我么?”她只跟裴明淮说话,却看也不看尉端一眼,只当他不在。
裴明淮道:“有一件事问你,琼夜,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琼夜见裴明淮脸色严肃,奇道:“什么事?”
“你是不是跟韩叔叔一道,去给平原王莫瓌的夫人和儿子画过像?”裴明淮问。
琼夜像是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呆了一呆,道:“明淮哥哥,我陪爹去给那些公侯夫人,乃至公主嫔妃画像,可多了去了!我哪里记得这许多?”又想了一会,道,“上谷公主是吧?她是真真绝色佳人,哪里画得出她容貌的十分之一!她人也是特别好,赏了好多物事,又是绸缎又是首饰的,都是贵重之物,还特地对我说,是送我娘的。”
“你既然记得,就再想一想。”裴明淮见尉端自琼夜来了,就跟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那里,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继续问下去,“那个孩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嗯,比如脸上的痣啊,或者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