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油花啊……”吴震背着双手,远远地看几上的一瓶作成芙蓉样子的酥油花,甚是赞赏地道,“实在是比真花做得还要真。这等手艺,却只有这地方才有,也真是可惜了。”
裴明淮道:“我听韩朗说过,酥油遇热便溶,必得将双手浸入雪水之中,才能制出。若是温暖之地,自然不能了。”
吴震若有所思地道:“不止于此吧。寒冷之处可不止塔县,为何偏偏这里才有?”
他这一问,裴明淮倒也无了话。吴震却似想起了什么,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酥油花会上,恰恰便是那什么王的脸熔化了,露出了丁南的头?”
裴明淮笑道:“你这么说,自然是知道了,又何必来考我?你是名捕,又不是我是名捕。”
“我手下在下花馆那酥油花里面,发现了一盏铜灯。”吴震倒也没卖关子,说道,“铜灯是寻常之物,花馆里面多的是,但那铜灯里面是滚烫的炭,要不了一柱香的功夫,酥油就会开始熔化了。”
裴明淮点头道:“时间可掐得真准。”
“不难。”吴震笑道,“若是做酥油花的高手,自然知道,在这样的天气下,会要多久才会熔化。”
裴明淮道:“还要能接近那酥油花的人。”
便在这时候,韩朗踏着雪匆匆而来,一脸苦笑地道:“劳二位久等了。哎,我家里屋舍不多,孔先生都住到县衙去了,真是对不住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了。”
“我有一事问韩二叔,还望能如实相告。”裴明淮道,“正月十五那夜,为什么见着上下花馆的那压轴的酥油花的时候,你们的反应如此奇怪?”
韩朗听到裴明淮提到这事,面色微变。“我就料到明淮会来问此事。这事……于我韩家,实在不甚光彩,唉!”
裴明淮道:“不甚光彩?什么事?”
“这事,都怪我大哥。”韩朗涩然道,“我大哥年轻之时,自命风流。家里有个叫凝露的丫环,我大哥跟她……”
吴震见他吞吞吐吐,催促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的事,我们家里人,都不知道。我大哥后来去京城了,凝露却有了身孕,瞒不住了。我爹性格最是古板,大怒之下,将凝露赶了出去……”
裴明淮道:“便是那酥油花上的那个少女?”
韩朗面上露出疑惑之色,道:“是哪,我还记得凝露的样子。嗯,塑得可真是像她,连她的神情都一模一样。”
裴明淮怫然道:“一个弱质女子,你们也忍心将她赶出去?”
韩朗垂眉,道:“我替凝露说话,我爹连我都一顿毒打,说我们兄弟都被她迷住了。我醒来的时候,凝露已经在风雪中不知所踪了。我后来偷偷去找她,不曾找到,后来……在山里面,发现她的一只鞋子,恐怕……恐怕她是掉下悬崖了……”
吴震冷冷道:“即便是你们将她赶了出去,这个塔县,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她吗?”
韩朗苦笑道:“我家在此地,多少有些名望……我爹又脾气暴躁,谁也不想去得罪于他。我虽觉罪孽深重,但总归过了二十多年了,也渐渐淡忘了此事。那晚竟在酥油花会上看到……我震动已极,难不成,是来找我们家讨债来了?”
吴震冷笑道:“若是讨债,死的又为何是丁南?若是讨债,为何要等上二十多年?”
裴明淮皱眉,道:“你说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难不成……”他望了望吴震,道,“我想……难不成是那位凝露姑娘,并没有死?或者……她……”
吴震说道:“你是怀疑她的孩子来复仇了?嗯,很有可能,二十多年,算起来,她孩子也该成人了吧!”
韩朗却摇头,道:“不会,决然不会。”
裴明淮道:“你们并不曾见到凝露的尸首,她当时未死,也未可知。”
韩朗又摇了摇头,似乎全然不同意裴明淮与吴震的说法,却又似有难言之隐,不欲反驳。正在此时,裴明淮忽然见到院外雪片里面又飞起了若干纸钱,道:“有谁在烧纸?”
“是琼夜吧。”韩朗叹道,“她在替修慈烧些纸钱。普渡寺的澄明方丈,送了些物事来,她……唉,她就拿去烧了,说是要早早度化修慈。明淮,若是修慈的尸身已经验视完毕,就容我们早日替他落葬吧。”
裴明淮看向吴震,吴震面无表情,道:“现在不行。他的死因疑点重重,得等我查清楚了来。天寒地冻,又不怕他尸身腐坏,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这一席话,噎得韩朗无话可说。裴明淮道:“这吴大神捕素来如此,韩二叔不要介怀。你刚才说,澄明方丈送了纸符之物来?”
韩朗道:“正是。”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我也想要去找那位住持大师,谈谈佛理。”
韩朗道:“原来明淮也通晓佛理。”
裴明淮道:“皮毛而已。”又问道,“那陈博先生,也常常去找大师讲论佛理吧?”
韩朗点头道:“不错,那两人只要一谈起来,便是数日不出呢。”又顿了一顿,道,“我还有些事要料理,二位没有别的要问,我就先走了?”
吴震道:“我没什么要问的了。明淮,你呢?”
裴明淮道:“我也没了。天晚了,昨夜也没睡好,我要去睡了。”
韩朗望向吴震,吴震道:“不必管我,我今夜是睡不成的了。”
韩朗陪笑道:“吴大人辛苦。”
见韩朗走远,裴明淮对吴震道:“信已经送到了?”
“你的吩咐,还敢怠慢不成?送了信就赶紧回来继续办死人的差使了。”吴震笑道,“你就别管了,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要去睡觉呢,还是要去找那位韩姑娘,你尽管随意。”
裴明淮见着那满天飞舞的纸灰,混在雪片中间,叹了一声,道:“她跟那个付修慈向来便如兄妹一般,此时正是伤心的时候,我既然帮不了她的忙,又去找她做什么?倒是你,快点把那个杀人凶手找出来才是。”
吴震笑道:“这不用你说,不然我来这里,可真是白跑了。”
裴明淮回了房,朝外一看,院中无人,便将房门闩上了。他伸手在那妆台里面摸索,只听卡卡卡机括之声自榻后响起,竟露出一扇门户。裴明淮朝墙上那幅画望了一眼,喃喃道:“此间居然有门户。”
那门户之下,却是楼梯,下去便是一个地室。裴明淮下去之后,伸手一按,那门户又回原了。
裴明淮伸指一弹,将烛火点着了,淡淡道:“青宁,我可要提醒你,你再不肯说,就算是神仙来,也救不得你了。”
吴震等人把塔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把祝青宁给找出来,众人想必做梦都想不到,裴明淮住那屋子之下,居然有地室,祝青宁竟然藏在这里。
祝青宁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嘴角却有血迹,咬牙道:“姓裴的,我一直看错你了。为了自我口里问到你想知道的事,你竟然……”
“是你自己来的,又不是我抓的你。”裴明淮道,“我回来之时,见这间屋子似乎有些异样,再细细一看,那妆台却被人移过。虽说我远不如你懂机关消息之术,但好歹也不是瞎子,找到这屋子里藏着的地室,也不难吧?我倒是奇怪得很,你再厉害,也不能未卜先知,知道柳眉的屋子有暗室?”
祝青宁道:“此处跨院最是僻静,又不见人,我不来这里来哪里?我怎会知道这是你住的地方?真是见了鬼了!”
“你撞到我住的地方,才算你运道好呢。以你现在的情形,还想逃出去?”裴明淮淡淡道,“若落到尉端手里,你觉得会好过些?你以为他把吴震叫来为了什么?我们都不会逼供,吴震死人都能叫开口!你看错我了?要是吴震审你,你还能是现在这样子?”
祝青宁瞪了他半日,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裴明淮也不看他,冷冷道:“上次在滴翠苑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已经练了御寇诀。星霜仙子那等高手,早就超凡入圣,也不免心动,你又怎能例外?这次你孤身一人来到西域,不惜在我面前现身,所为之物跟我一样。我姑姑昔年受寒气侵袭,多年以来苦不堪言,在滴翠苑,就觉你肌肤冷得不似常人,想来你若不得此花,后果必比我那姑姑苦上十倍。”
祝青宁衣袖一动,裴明淮见到寒光一闪,只是冷笑一声,道:“你想清楚了,青宁。你这时候再妄动内力,什么后果,你比我更清楚。你与吴震对了一掌,若是平日,他哪里是你的对手?你如今根本不能妄动真气!”
祝青宁惨然一笑,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你知道的,我都想知道。”裴明淮道,“只要你说了,我马上放你走。我不愿伤你,但此事实在事关重大,我不能不做一回小人了。”
祝青宁怒道:“你做梦!”
裴明淮两眼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到这里来,究竟所为何事?为雪莲?简直是玩笑!你是把我当傻子耍弄么?”
祝青宁本来就面色极白,被裴明淮这一席话说得更是毫无血色。他回视裴明淮,过了良久,方道:“我以为你是真拿我当朋友的。”
“我是真拿你当朋友,也是真欣赏你。”裴明淮道,“要不是跟你有交情,我早就把你交给吴震了!”
他一伸手,道:“霄练给我。”见祝青宁不动,裴明淮道,“那你就别怪我硬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