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担忧:“姑娘,还是奴婢同老夫人说罢。老夫人在三楼听戏,姑娘这样上去,脚腕怎么受得住。别说老夫人,就是姑爷瞧见,也是……”
白芷拼命朝贺鸣使眼色,试图将对方也拉入自己阵营之中。
贺鸣抿唇温声:“还想上去吗?”
宋令枝不假思索点点头:“自然,祖母还在上面等着呢。”
乌木长廊风声渐起,簌簌白雪拂面。
贺鸣拂开长袍,忽而在宋令枝眼前蹲下:“上来,我背你上去。”
贺鸣后背宽厚有力,青色影子落在宋令枝身前。
她瞳孔一怔,脚尖再不曾往前动过半分,宋令枝迟疑:“我……”
贺鸣转首扬唇,学她说话:“我亲自来,宋妹妹总不会拂了我面子罢?”
半柱香前,这话还是从宋令枝口中道出的。
她面上浮现少许绯红之色,贺鸣还在等着自己,下首还有丫鬟婆子看着。
贝齿咬住下唇,宋令枝轻轻往前挪动半分,手臂僵硬,环住贺鸣的脖颈。
她声音怯怯:“有劳、有劳贺哥哥了。”
贺鸣喉咙溢出一声笑,胸腔鼓动,后背也跟着颤动。
宋令枝耳尖微红,似梅枝上的胭脂红润。
空中遥遥飘落着白雪,青松抚檐,世间万物好似陷入沉寂之中,万籁俱寂。
身下的竹青色身影脚步沉稳,贺鸣拾级而上,稳当缓慢。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檐角雪花飘落,宋令枝悄悄伸出半个手掌,接住一抔的雪水。
冬雪冰冷,寒意彻骨,宋令枝冻得一哆嗦,赶忙缩回手。
仓促之余,半抔雪水不小心拂到贺鸣脖颈。
“贺哥哥……”宋令枝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掏出丝帕,妄图擦干贺鸣颈间的冷意。
那水虽然不多,却还是冰得贺鸣一凉,水珠顺着脊背往下,再也瞧不见。
贺鸣哑然失笑:“宋妹妹这是……”
他侧身偏首,抬手欲抹去自己脖颈的冰水。
蓦地,手上动作一顿,贺鸣无意间抓住了宋令枝的手腕。
女孩手腕纤细白净,指尖沁凉,亦有残留的水珠逗留。
乌木长廊外雪花飘飘,柳妈妈轻手轻脚踱步至宋老夫人身侧,低声道:“老夫人,您瞧廊下的姑娘和姑爷……”
一时间,戏楼众人都引颈往下张望。
隔着茫茫雪花,贺鸣背着宋令枝,二人手指还交握在一处。
柳妈妈温声笑道:“老夫人这回可放心了?”
宋老夫人眉目和蔼温和,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又眉开眼笑道:“待来年除夕,兴许家中又能添上一丁,这两孩子也算苦尽甘来了。”
柳妈妈拣好话给宋老夫人听:“我们姑娘这般有福气的,说不定怀的还是龙凤胎,到时候,老夫人可别小孩吵闹就成。”
宋老夫人笑得开怀:“你这老东西,如今也会那我取乐。”
笑得急,宋老夫人连声咳嗽,喉咙忽的涌起一阵血腥,柳妈妈赶忙递上热茶,紧张不安:“老夫人可有大碍?”
宋老夫人摆摆手,强压住心口那股恶心,满满半杯热茶喝下,她摇头,面上难掩惋惜:“老了,到底不如从前健朗了,我只愿能多活几日,看看我曾孙子再找。”
柳妈妈不安:“老夫人说的什么胡话,大过节的,快拍三下木头。您是有福气的,定然会长命百岁。”
眼珠子又开始变得浑浊,宋老夫人无奈弯唇,不曾告知他人,只道:“外面冷飕飕,快打发人将他们带上来,省得冻坏了。”
柳妈妈闻声退下。
望仙阁仙乐飘飘,戏台上一众戏子描眉画眼,打十番。阖府上下,无比乐在其中。
……
……
除夕夜,京城亦是特闹非凡。
礼花响了整整一夜,火树银花,香屑满地。
皇宫之中,红墙黄瓦,满园无声。
乾清宫内寂寥空荡,公文奏章高高累在手边,沈砚一手抵着眉心,剑眉紧皱在一处。
小丫鬟蹑手蹑脚走近,双手捧着白玉缠枝玛瑙盘子,上面是御膳房刚做好的桂花糖蒸栗糕。
小丫鬟脚步极轻,轻轻将盘子搁在一旁高案上,福身往后退去。
刚往后退开两三步,书案后的沈砚遽然睁眼:“枝……”
沈砚瞳孔骤紧,下意识伸手去抓,触手所及,空无一物。
寝宫空阔孤寂,袅袅青烟自鎏金异兽纹铜炉升起,烟雾弥漫。
……他又做噩梦了。
梦里细雨飘摇,寒意侵肌入骨。
宋令枝满头青丝散落在海面上,咸湿的海水在宋令枝脸上涌过。
红唇冻得发白,宋令枝一遍遍重复。
——沈砚,我很怕冷的。
——很怕冷的。
哽咽声萦绕在沈砚耳边,回京后,沈砚几乎夜夜都能梦见宋令枝,梦见她乌发覆面,梦见她凄厉的哭声。
她说自己怕冷,却还是义无反顾跳下海中。
噩梦缠身,沈砚揉着眉心。
下首的小丫鬟战战兢兢,跌跪在地上,伏首磕头求饶:“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不是有意的……”
沈砚一张脸冷若冰霜:“——滚。”
小丫鬟脚底抹油,连滚带爬跑了出去。风雪簌簌,正好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岳栩。
一身风雪披在肩上,岳栩拱手:“陛下,冷宫刚传来消息,说先皇后……先皇后自缢了。”
岳栩垂首敛眸。
整整一年,先皇后忍到此刻才动手,无非是想要陷沈砚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地。
除夕夜圣上生母自缢,明日朝堂定然大乱。
岳栩沉声:“如今人虽救回来,可是先皇后不吃不喝,太医开的药全都吐了出来,照这般下去,许是活不过三日。”
“……自缢?”沈砚眼眸微台,黑沉眸子勾起几分嘲讽讥诮,他拂袖起身,眼中半点笑意也无,“备轿。”
青玉扳指捏在手心,“朕倒是要瞧瞧,朕的母后要同朕做什么,竟如此大动干戈。”
风雪簇拥着沈砚一路前行,步辇停在冷宫门口。
厚重的木门缓缓推开,入目满眼疮痍沧桑,彩漆剥落,枯树顶着厚厚白雪。
园中杳无声息,忽的,宫中传来一声凄厉沙哑的“——滚”。
药碗摔落在地上,碎片落了一地,满屋狼藉。
先皇后披散着头发,双眼凹陷,骨瘦如柴,干瘦的手指抬起,她嗓音喑哑,似女鬼般怒吼:“沈砚呢,让他来见我,这个孽障,当初本宫就不该心善留他一命,他就该死在本宫腹中。”
“死,都给本宫死!”
尖锐的声音在宫中久久回响,在冷宫监视先皇后的婆子吓得哆嗦颤栗,跪着往后退。
沈砚登基后,并未尊称自己生母一声太后,也没有让其搬入慈宁宫,而是丢在冷宫不闻不问,偶尔打发人来看看死了没有。
如今连一声太后也称不上,众人口中,她只是先帝的皇后,先皇后。
破败不堪的木门在风中摇摇欲坠,婆子惊慌失措出门,差点迎面撞上一抹明黄身影,吓得跪在地上。
“老奴见过陛下。”
沈砚目不斜视,从婆子身前越过。
明黄衣角缓慢落入先皇后眼中,女人披头散发,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看见沈砚,她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嗓子生疼,脖颈上还有道道青紫红痕,先皇后捂着喉咙连连咳嗽。
往日就连在病中,也要梳妆挽发画眉的女子,此刻却疯疯癫癫,混身肮脏不堪,狼狈至极。
岳栩识趣掩上门,冷宫烛火幽暗,空无一物。
沈砚负着手,冷眼睥睨榻上的女子,她的生母:“本宫就应该杀了你的,杀了你的……”
先皇后喃喃自语,似陷入某种魔怔,“沈砚,你早该死的,是本宫救了你一命,可你却恩将仇报!你如今就算是皇上又怎样,只要本宫一死,那些朝臣……”
“你若死了,你猜朕的皇兄还能活吗?”
先皇后肿着一双眼珠子,抱着双膝蜷缩在榻上:“本宫的昭儿呢,他身子那么差那么差,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沈砚你这个畜生,连你皇兄都不肯放过,你该死,该千刀万剐,该下地狱……”
“母后。”沈砚勾唇,一步步走近,长身玉立,颀长身影如鬼魅般映照在先皇后脸上,他一字一顿。
“朕听闻人的身上有两百零六块骨头,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让朕的皇兄替朕数数。”
沈砚声音极慢极慢,“……一天拆下一块。”
能不能活,就看命数了。
沈砚轻声。
“母后不是向来信道吗?何不让玄静真人替皇兄占一卦,看看他还有多久……能下去陪玄静真人?”
先皇后眼珠子瞪圆,从榻上滚落在地,本就骨瘦如柴,经此一摔,浑身骨头摔疼,她挣扎着想要去抓住那一抹明黄衣角,可是却怎么也够不着。
女子躺在地上,撕心裂肺痛骂。
“沈砚,你这个疯子、疯子……”
沈砚垂眼冷漠,视线淡漠从女子脸上越过。
半晌,他面无表情甩袖而出。
空中落起鹅毛大雪,冷风呼啸,身后破败冷宫,忽的传来女子的哭声,而后,又夹着断断续续的歌声。
木窗在风中晃动。
地上的女子一手抱着枕头,似是枕头当成沈砚,她低低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