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面圣(1 / 2)

春棠欲醉 糯团子 12945 字 8个月前

夜色深沉, 空中雪花渐渐,朔风凛冽。

一众宫人手提羊角宫灯,垂手侍立在步辇前。

冷宫悄然无声, 长而窄的夹道上, 云影横墙。

沈砚面无表情, 颀长身影立在冷风中,萧瑟漆冷。

凛冽寒风自他耳边呼啸而过, 雪珠子迤逦在长袍之上。

忽而空中传来一声爆竹之声, 遥遥的,可见礼花冲上天, 花团锦簇, 如花美眷。

隔着巍峨宫墙, 似乎还能听见护城河上百姓的欢呼雀跃,振臂高呼。

除夕夜, 团圆夜。

夜色亮如白昼,光影落在沈砚眼中,照亮他一双幽深晦暗的眸子。

半张脸隐在礼花的光影之下, 忽明忽暗。

攥在手心的青玉扳指缓缓松开, 仰头望,四面白雪飞扬, 雪珠子簌簌。

在海神庙前,沈砚也曾同宋令枝共赏礼花。

那夜秋风乍起, 满天亮光落在宋令枝眼中,一双杏眸盈盈如秋水,灿若星辰。

娇小纤瘦的小手落在沈砚掌中, 宋令枝轻声侧目, 悄悄同沈砚说她向海神娘娘求的祈福, 也求沈砚不要为难她的家人。

火树银花,隔着白茫茫雪雾,沈砚好似又一次看见了宋令枝。

雪花洋洋洒洒。

倏地,那张顾盼生辉的笑脸骤然一变,宋令枝唇角的笑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掩在海水之中,麻木冰冷的容颜。

她说:“沈砚,我很怕冷的。”

心口急促,忽而涌起一股撕心之疼,眼前恍惚,沈砚脚下趔趄。

他一手捂着心口,脸色煞白。

跪在地上的岳栩一惊,忙不迭从地上站起:“陛下——”

空中礼花燃了又燃,厚厚雪地上只留下两道脚印,是宫人抬着步辇留下的。

雪落无声。

……

正月爆竹连连,宋令枝这日醒来,只觉窗外天光大亮,纱屉子罩着,隐约可见园中满地日光。

青纱帐幔挽起,掐丝掐金银铃在空中晃悠,登时,东次间转悠出一人。

白芷本还临窗做着针黹,瞧见宋令枝醒了,忙忙唤丫鬟进来,伺候宋令枝盥漱。

青盐漱口,宋令枝好奇往外张望:“可是天晴了?我瞧着外面亮了许多。”

白芷抿唇笑:“哪里是晴了,这雪连着下了一整夜,如今足足有一尺多高呢。这不,秋雁那丫头今日还在外面玩疯了。”

说笑间,猩猩毡帘挽起,秋雁俯身,笑着进屋:“谁玩疯了,白芷姐姐尽胡说。”

秋雁一身绿绫弹墨夹袄,眼角肩上还有雪珠子,可见雪是真大。

她行至熏笼旁,直至身子烤得热乎,才扬手唤丫鬟进来。

黄花梨漆木锦匣掀开,竟是雪做的白玉兔子。

秋雁眼睛弯弯:“姑娘瞧瞧这兔子,奴婢可是做了好久的,手都冻红了。”

她摊开掌心,果真十指通红。秋雁笑着抬眼,笑意自唇角一点点消失。

暖阁悄无声息,白芷瞪圆眼睛,拼命朝她使眼色。

从平海岛回来,宋老夫人勒令府上上下不得提起平海岛半个字,便是弗洛安,也要三缄其口。

宋令枝醒来后,也曾问过魏子渊,只是白芷和秋雁一概咬牙说不知。

白雪在匣中融化,一点点化成晶莹水珠,秋雁半跪在宋令枝脚边,半张脸贴在宋令枝膝上。

“姑娘,奴婢错了,您要打要骂都可以。”

秋雁眼眸低垂,满脸的愧疚不安,“奴婢不该……”

锦匣捧在手心,宋令枝声音低哑:“他……还好吗?”

秋雁为难:“姑娘,老夫人吩咐了,不能同姑娘……”

宋令枝冷声呵斥:“那我亲自去问祖母。”

大雪纷飞,园中张灯结彩,檐下还有未曾洒扫干净的爆竹香屑。

宋令枝步履匆匆,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自乌木长廊穿过。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两人脸上满是焦灼不安:“姑娘、姑娘……”

宋令枝转过影壁,她身子本就孱弱,刚刚走得急,呛了好几口风,叠声咳嗽。

猩猩松石绿毡帘挽起,丫鬟端着沐盆出来,瞧见宋令枝,忙忙福身行礼:“见过姑娘。”

宋令枝声音淡淡:“祖母可还在房中?”

小丫鬟点点头,伸手替宋令枝挽起毡帘。

金丝藤红竹帘半卷,光影在竹帘上流淌。

缂丝屏风后,柳妈妈长长叹口气,愁容满面。

“老夫人,还是唤大夫来瞧瞧罢。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纸包不住火去,便是姑娘那里,也瞒不住的。若是有朝一日她知道……”

“……知道什么?”

宋令枝疾步提裙,案上的鎏金百合大鼎燃着松柏宫香,青烟散尽。

许是刚添了香饼,房中暖香沉沉,莫名有点熏人。

炕上铺着柔软细腻的狼皮褥子,宋老夫人靠在杨妃色彩绣云龙引枕上,长满皱纹的眼角弯弯。

她掩唇,轻咳两三声,唇齿间又有血腥味弥漫。

宋老夫人皱眉,拿巾帕掩唇,挡住狼狈之态。

斑白鬓角沧桑,她摆摆手:“没什么,不过是老毛病罢了。也就柳妈妈,整日大惊小怪,没的让你们跟着担惊受怕。”

宋令枝不信,抬眼望向下首垂手侍立的柳妈妈:“柳妈妈,祖母到底如何了?”

柳妈妈看看宋老夫人,又看看宋令枝,无奈轻叹,欲言又止。

“前儿起夜,老夫人说嗓子不爽快,老奴眼花,当时也没细看,第二日才知老夫人竟是咳出好大一滩血。老奴想着传大夫来府上瞧瞧,老夫人也不让。”

柳妈妈心急如焚,“姑娘,你快劝劝老夫人,先前在外面……”

宋老夫人一记冷眼扫过,柳妈妈当即噤声,后知后觉自己差点说漏嘴,又提起平海岛一事。

宋令枝心中挂念祖母的身子,不曾留意到二人之间的暗波涌动。

一双烟笼般的柳叶眉紧蹙:“祖母也忒胡闹了,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我和父亲。来人,去请大夫来,还有,打发个小厮去前院寻父亲,就说……”

宋老夫人连声道:“大夫来就好了,让你父亲来做什么,乌泱泱一群人站着,我看着更闹心。”

宋令枝压下声音,轻轻唤了一声:“……祖母。”

宋老夫人笑得温和,搂着宋令枝道:“祖母没事,莫要担心。祖母都到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不过是些小病小痛,吃几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伸手拍拍宋令枝的美人肩,“倒是你,才让祖母担心。贺鸣那孩子春闱在即,待科考过后,你和他的事……”

宋令枝急道:“祖母,我和贺哥哥只是……”

“枝枝。”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背,温声细语,“别的事祖母都依你,可这事你得听祖母的。过日子,得看人。宫墙太高,祖母怕你去了,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宋令枝大吃一惊:“祖母,我没有……”

宋老夫人笑笑,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看得透彻:“你今日来,不就是想问弗洛安的事?枝枝,听祖母的,那些事都过去了,好好同贺鸣过日子才是正经。你啊,得朝前看。”

宋令枝不解其意:“可魏子渊是为着我……”她咬唇,双目惴惴望向宋老夫人,“祖母,魏子渊他、他还好吗?”

宋老夫人点点头:“不曾听见弗洛安的二王子出事,想来应该是无恙的。”

说着,又捂着心口连咳几声。

宋令枝忙取来热茶,帮宋老夫人顺气。

宋老夫人反手握住宋令枝的手,一双浅色眸子模糊不清,嗓子干哑:“枝枝,答应祖母,要和、要和贺鸣好好的。”

寝屋落针可闻,宋老夫人捏在手心的巾帕又多了殷红血珠子,宋老夫人眼中担忧重重,干瘪瘦弱的手指紧紧握着宋令枝。

青烟缭绕,寝房内隐约可听见柳妈妈低声的哽咽。

宋令枝一双柔荑握在宋老夫人手中,老夫人指腹粗糙干瘦,抬起的一双眼眸满是期冀。

窗外雪花飘落,茫茫白雪映着天幕,万籁俱寂。

良久,寝房终传来宋令枝一声低低的:“……好。”

……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一场绵延的细雨过后,空中水雾氤氲,朦胧水雾氤氲在长街。

京城繁华乱人眼,偶有人策马扬鞭,马蹄嘶鸣之声响彻回荡。

长街人头攒动,油纸伞宛若花团锦簇,茶肆笑声连连,几个文人雅士聚在一处,谈论诗词歌赋,或是好奇今年的状元探花。

今日是殿前对答,皇帝亲点殿试前三甲入殿。

“依我看,状元朗应当是贺兄无疑,他的文章我见过,引经据典又不落俗套,当真是奇才。”

“怪道人常说,江南多出才子。前儿见了贺兄,才知这话果真不假。仪表堂堂,面如冠玉,且还是会试的会元。若真是他高中,我也不稀奇。”

“我还听说,贺兄如今已成家了,可惜了,若是考上状元再娶亲,岂不是双喜临门,何必同那村野乡妇同床异梦。”

“什么村野乡妇,那可是江南宋府的嫡女。江南宋家,富可敌国。我同贺兄在一处,时常见他写信回家,都是写给家里的小娘子的。他常戴在身上的香囊,也是那小娘子送的。”

“悄悄说,我见过那贺夫人的画像,是贺兄自己画的。说起来,那可真是燕妒莺惭,桃羞李让。”

茶肆众文人高谈阔论,笑声不断。

阴雨绵绵,乌云笼罩着京城。重重巍峨宫殿之中,一人跪在金銮殿下首。

槅扇木窗外乌云翻涌,天色暗沉,不见一点光亮。

贺鸣双膝跪地,挺直的脊背僵硬,汗流浃背。

额角细密汗珠渗出,他伏首,若非双手支撑着地板,贺鸣恐怕早就御前失态。

踏入金銮殿之后,沈砚不曾让他起身,也不曾同他说过只言片语。

连着一个多时辰过去,金銮殿无任何宫人踏入,只有贺鸣一人跪在下首。

膝盖骨隐隐作疼,似针扎一般,贺鸣如芒在背。

贺鸣咬紧牙关,努力撑住最后一丝理智。

母亲还在老家等着自己高中的好消息,宋老夫人也是对自己给予厚望,还有……宋令枝。

眼前青雾茫茫,贺鸣垂首敛眸。余光瞥见腰间的香囊,忽而无声弯唇。

这香囊,还是宋令枝亲自做的,针脚不算细密,歪歪扭扭。

宋令枝不常做针黹,也拿不了绣花针,一个小小的香囊,她从正月做到贺鸣离家。

赴京赶考的那一日,江南亦是细雨脉脉。

宋令枝一身金丝滚边绯色牡丹花纹织金锦长袍,杏眸低垂,眼中羞赧尽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