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媚娘带上昨日几l位宰相议事后的呈上的奏疏,往后殿走去。
步履颇为悠然。
说来,自去年年前辽东战事传来,媚娘每日忙的如同紧绷的弓弦,有时昼夜都难分,这是久违的有闲情逸致边走边欣赏廊下风景。
时日真快,已然是秋日盛景。
她素日也路过了不少次,但今日才注意到院中金灿灿的银杏树与金灿灿的丛菊。
配上秋日特有的亮而不烈的碎金一般的秋阳,与略带寒意的清风,让人打心底觉得爽快透亮。
媚娘就这样,踏着一地金光,漫然而行。
*
帝后二人对坐窗前。
天气舒爽,皇帝的头疼头晕症候就比夏日好得多。只是目眩难改,越发不愿意看字,就依旧道:“媚娘说给朕听吧。”
媚娘只把长长的奏疏摊开,也不怎么用去看——别说东西两面战事的总结,甚至许多细节,她都不需要去查档,皆烂熟于心。
她边说,边无意识活动着手腕和手指。
这些日子写字太多了,难免有时会关节有些胀痛之感。
皇帝见此,拉开桌下小屉,从里面各色装药的小瓷罐小瓷瓶里扒拉了一下,然后取出了一只。
他本想自己看看上面贴的标签,但因瓷罐本身就不足掌心大,上面的字更小,不免因看不清而蹙眉。
媚娘伸手取过来,又递回去:“是木芙蓉膏。”
皇帝就打开装着药膏的小瓷罐:“媚娘接着说就是了。”
木芙蓉膏是以芙蓉花叶、黄芩、黄柏等加上蜜调和,做成一种外敷的清凉膏,颇有消肿止痛之效。
媚娘在说,皇帝就替她将药涂在手腕与手指关节上,边听边时不时问两句。
直到媚娘说完,殿中已经全然弥漫开药膏甜中又略带清苦的气息。
皇帝闭上眼,重新在脑中过了一遍如今东西的局势,再次睁开眼时,露出了几l分笑意。
然后又感慨道:“媚娘,还好朝中有你。”
凡是战事,时间拉的都很长——哪怕是像苏定方当年灭西突厥一般突袭战,可能具体的交战过程很快,但朝廷为了准备一战,从始至终花的时间绝不短。
更别提战后,还有论功、论罚,重新调度官员、守备、边防等诸多事项。
往往一场战事的后续,能绵延经年。
比如这一回与吐蕃之战,估计哪怕年后,都还会有陆陆续续跟这一战相关的庶务,需要呈报御案处置决断。
这对上位决断者的体力和精神,都是极大的考验。
就像战争有时候打的是后勤,这处理朝政大事也是,得有精力。
皇帝清楚,就过去大半年朝中政务的繁乱紧凑,以他的身体状况一定是撑不下来的——非要硬撑,就真是拿命撑了。
尤其是前两个月夏日,只有吐蕃王朝的内乱、吐蕃战局的巨变、吐蕃求和的条件等大事,他才勉力提起精神听了。
但就因那段时日,多跟媚娘商议了些接下来对吐蕃的安排,诸如怎么钳制吐蕃,怎么继续加固西域防范之类的,花了太多精力,不免症候较往年重些。
最后闹到夏日里把孙神医请回来才算好些。
孙神医不管军政大事,他也比尚药局的奉御硬气多了,让皇帝吃他的药方就得听他的日程安排。
那段时间,孙思邈都把天后隔离出去了,‘恭请’天后减少探视时间。
就算如此,也是直到夏去秋来,皇帝才算调养的差不多。
姜沃如今每每见到皇帝,就总是想起书中王熙凤说起的林妹妹: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
当真得‘金屋藏娇’,好好的在屋里休养,经不得一点儿磕碰与风吹雨打,否则必要闹点毛病出来。
此时皇帝望着媚娘涂着药膏的手。
方才他那句话实在是发自肺腑的感叹——他是久病不说了,太子也是三天两头病休,一月去礼部当值的日子,大概十天都无。
国有战事自己又病着,皇帝也实在无暇多顾及太子,究竟是心病还是真病了。
且在皇帝心里,太子已经成家了,而太子妃又特别令皇帝满意,那自有人照顾太子,他可以少操心了:毕竟在皇帝看来,裴氏安稳仔细,最要紧的是,她对太子格外上心!
据皇帝所知,只要太子病着,太子妃绝足不出门,连宫里的年节筵席也不参与,甚至连母家的人也不见。
皇帝更知,太子妃入宫后,没给自己母家求过任何一点恩典。且她性子和气,跟宫里人人和睦,连幼女太平说起长嫂来,都是夸赞。
真是好孩子。
不过,皇帝想到太子,还是难免有点头疼的。
他抬手按了按额头:若没有媚娘,太子哪怕病着,也得是太子监国,那其实不就是东宫属臣来料理国事吗?[1]
那他必不能这么闭门休养。
“媚娘如今也是料理过大战事的人了。”皇帝颔首:“朕更放心了些。”
又道:“之前你提起过此战之后,打算把安西大都护府拆分开来——此事媚娘跟宰相们商议定夺即可,朕不管了。”
媚娘手上的药膏已经融入肌肤,她就不再晾着手,而是把桌上奏疏收起来:“好。”
皇帝顿了顿,换了很郑重的神色:“但有一件事,朕必须得管。”
他认真道:“你一直为了前朝的事儿忙的寝食难安的,朕也就没提。但如今外头大事已定,这件事可一定得抓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