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芸顺利登基,并基本掌控了交趾朝廷的消息传回?京师望燕台时,已是天?元四十二年十月。
为保障消息准确可?靠,写信和传递的都是云贵这边过去的禁军,走的也是大禄水陆联运。
据在交趾的人说,陈芸发布檄文后,光王十分恼火,因为他根本就没派人去杀陈昭!
甚至对手什么?时候没的,他都不知道,转眼就被扣上弑君的罪名了!
光王素来横行无忌,谋朝篡位的念头和行为都不少,但唯独不能接受被人污蔑,竟还派使者来质问陈芸。
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陈芸当场就?把使者杀了,理由非常充分:
“光王谋逆,其罪当诛,与他没什么?好?说的!”
然后光王也称帝,就?此交趾两?分,两?边顺势打了一仗,战火绵延,陈芸面临的形势不容乐观。
她够狠,但带兵打仗方面,确实略有不足。另外部分将领仍不肯接受一位突然冒出来的女?帝,阳奉阴违,消极抵抗。
张颖便向她进言,“一事不烦二主,既然大禄皇帝陛下如此厚待陛下,不如再次求援,请对方自水路过来,从东南登岸,与我军南北夹击、里应外合。”
大禄打的什么?算盘,陈芸心里不是不清楚,但陈昭在世时就?落了下风,如今她登基,情况持续恶化,若再这么?坚持下去,只怕这个?皇位挺不到明年。
眼下,也只好?饮鸩止渴了。
接到言辞恳切的求救信后,内阁单独议过,太子请了天?元帝朱批,云贵总督又拨了一千五百将士,先去广西与八百水军汇合,按照约定,自交趾东南海岸登陆。
消息传到秦放鹤家中时,几个?孩子正在上小课,秦放鹤和孔姿清又低声说了几句。
交趾与本国接壤,光王素来仇视大禄,若让他统一称帝,再与西南诸国联合,只怕对大禄不利。
朝廷此举,也算防患于未然。
两?家大孩子都在一边做功课,两?个?小的也对头描红,孔植原本想?同阿嫖说话,却见她怔怔出神。
“阿嫖,笔。”
阿嫖骤然回?神,这才发现擎着的毛笔迟迟未落,墨汁在笔尖凝成一大团,摇摇欲坠。
“多谢。”她赶紧往砚台边缘刮了刮,重新提笔,蘸墨。
“你在想?什么??”孔植问道。
阿嫖本想?随口混过去,可?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谁也瞒不过谁,索性实话实说,“我在想?,你来年便要?回?乡预备县试了,真好?。”
孔氏一族祖籍鲁东,但孔姿清这一支四代之前就?搬到清河府生活,依照律法,考生籍贯查三代,所以孔植也要?像当年的孔姿清一样,返回?章县应考。
上个?月他便年满十二,孔姿清的意思是,让他准备下,来年开了春就?启程。一来提前适应当地气候,预备次年县试,二来孔老爷子年纪大了,自己在那里家人都有些不放心,也是让孔植回?去尽孝的意思。
三么?,也能顺便帮秦放鹤瞧瞧白云村的样子,带个?话什么?的。
孔植明白这个?“真好?”的分量,也有些沮丧,“其实以你的才学,若下场……”
可?惜。
只是一个?“可?惜”。
小时候他不懂,总觉得这个?妹妹聪慧好?学,半点不逊于自己,叫枯燥的读书日子都多了几分色彩。
记得五岁还是六岁时,他还跟父母说呢,等以后长大了,他跟阿嫖一块儿争状元。
再然后,他就?明白了父母面上的那份无奈和尴尬。
话挑明了,阿嫖越发觉得没意思,用力抿了抿嘴,又联系到刚才从长辈那边听到的交趾女?帝的消息,心底无端冒起一股无名火。
凭什么?呢!
大禄天?下太平,明君贤臣相得益彰,百姓安居乐业,她也没有什么?劳什子的皇室血统,自然是做不成女?帝的。
可?,可?她竟连考场都上不去!
她不禁开始怀疑,这十年来,自己这般努力究竟为了什么?。
父亲说过的不要?放弃,说过的机会,真的会降临吗?
稍后回?家的路上,孔植就?有些沮丧,“父亲,朝廷为何?不许女?子下场呢?”
孔姿清知道他在替谁鸣不平,只得叹息,“或许是有人怕吧。”
“为何?要?怕?我不懂。”少年稚嫩的脸上现出茫然和超出年龄的烦闷,“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难道不是人才越多了越好?么??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有什么?关系呢?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连路易那样的异族都可?入朝为官,那我大禄土生土长的女?孩儿,又有何?不可??天?下之大,英才众多,若一人真才实学,又何?惧相争?就?连夜幕之上,不也有万千星子么??”
门?阀之见,党派之争,族群之别?……如此种种,仍嫌不够!
真是,真是令人好?生不快!
若他成长在一个?全是男人的环境,也就?罢了,可?偏偏他见过婶婶,见过董夫人,见过董娘,见过阿嫖……见过那么?多分明才华横溢,却只能自得其乐的女?郎。
他并未感到庆幸,庆幸千百年来的陈规陋习提前为他清除了这许多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只是觉得耻辱!
是的,耻辱!
就?算来日赢了,又如何?呢?
我,我们,古往今来那千千万万名进士,我们作?弊了呀!
就?像今天?,他甚至不敢去看阿嫖的眼睛。
他觉得自己像小偷,偷走了许多人本该属于她们的人生。
或许父亲说得对,正是因为有些人怕了,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阻挠……
知女?莫过父,秦放鹤也发现了阿嫖的反常,也试探着问了,但小姑娘没说。
秦放鹤没有追问。
小朋友也有自己的自尊和坚持,阿嫖是个?有分寸的孩子,若实在坚持不下去,会发出求助的信号的。
接下来的两?天?,阿嫖的话明显减少,外来的宴会邀请,甚至是打马球也不去了,只发狠做功课、练功。
阿芙见了,胆战心惊,去问,孩子又不说。
就?连年幼的阿姚也觉察到气氛不对,不再闹腾,连走路都踮起脚尖,小心翼翼。
晚上,他偷偷藏起最爱吃的红焖蹄筋,半夜摸到阿嫖门?口,“姐姐,我给你好?吃的,你不要?不高兴。”
第?三天?,阿嫖的武师父,前任女?镖师之女?芳姐私下里来找阿芙,“姑娘这几日练得太狠了,我劝不住,看样子心里存了事儿,若不开解,只怕要?伤筋骨。”
阿芙就?叹气,对一旁的秦放鹤道:“你去吧。”
她自己便身?在泥泞,又如何?能开解女?儿?
秦放鹤第?一次在白日抱了抱她,轻声道:“会好?的。”
阿芙瞬间红了眼眶。
她心疼的,何?止是阿嫖,还有曾经茫然的自己……
秦放鹤过去时,阿嫖还在练箭。
长时间反复开弓,让她的指尖红肿,胳膊也发抖,随时可?能力竭。
但她没有停下。
她心里,就?像憋着一团火,无处发泄。
“聊聊吧。”趁着阿嫖一轮射完,秦放鹤从后面越过她的脑袋,轻松抽走长弓。
长弓离手的瞬间,阿嫖身?上的力气好?似也被抽光,张了张嘴,低下脑袋,蔫哒哒的跟着秦放鹤进到室内。
屋子里没有别?人,秦放鹤将弓箭放好?,亲手打了冷水,将手巾泡透了,拧到半干,再用油纸裹好?,一把按在阿嫖肿胀的胳膊上。
阿嫖嘶了声,牙关紧咬,但是没动。
“这倔脾气,到底是随了谁。”秦放鹤摇头,无奈又心疼。
拉伸过度,肌肉肿胀,必须先冷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