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下,大巴改造的房车内亮起明灯。
从结构和功能看,这里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两张一米二的单人床贴车窗并列竖放,中间以一扇薄薄的半铁皮半窗为隔断,洗手间和浴室宽敞干净,厨房和餐厅邻着,但面对如此壮阔风景,傻子才会在车子里用餐。此外还有书房工作间,里面有两台无法联网的笔记本电脑,供两人进行工作用。
晚餐前,负责这五天饮食料理的岛民来问过忌口和喜欢的食物,柯屿吐了一天,既没有胃口又急需补充电解质,便要了一份凯撒沙拉和咸宁苏打。他吃素,商陆便也陪着吃素,最后两人便在悬崖边席地而坐,就着海风啃手中的紫甘蓝和生菜叶子。
“你一走就走五天,小温那里放得下心吗?看她状态不是很好。”
“事情不是这五天能解决的,”商陆眸中是有忧思,但看得很淡,“何况我大哥自己可以解决。”
“没想到你大哥正正经经的异性恋,反倒要被棒打鸳鸯。”柯屿插起半颗鹌鹑蛋,开玩笑道:“万一他真的抗争到底,你爸爸让你继承家业,你怎么办?”
商陆神色淡漠,仿佛并不为此困扰:“让明羡去操心。”
但做的远没有说的轻松。明羡身体不好,打理赌场和酒店已经到了精力的极限,如果商邵和商檠业真的闹翻,那么摆在商檠业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商陆良心发现真的弃影从商,挑起家族重担;二、在几年、十几年乃至二三十年后临死前跟商邵妥协,承认那个会带来无尽政治风险的女人。
这个二选一的局面不仅商檠业能预见到,商陆和商邵能预见到,就连于莎莎心里也是一清二楚的。商陆对电影的信念和个人主见之强,所有人都有目共赌,指望他能回心转意来管集团,还不如指望商邵移情别恋来得更快。
因此,纵然现在商檠业是大棒高高举起,但他快老了,指望不了商陆,又有多少时间能在继承人的问题上折腾呢?
“如果大哥和莎莎的爱情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充满风险,他要抗争到底,他的孩子恐怕也不一定会被承认。”柯屿盘腿坐着,叉子在木质沙拉碗里百无聊赖地戳了几下,又仰起头,看着海面上的星光:“那个时候,你也还是要被逼着生孩子吧。”
他没听到商陆的回应,侧过脸去,却看到商陆脸上罕见的有些欲言又止的迟疑。
“喂,”柯屿失笑,“你什么破表情?别告诉我你下了岛就要回去结婚,还是说……”他握着金属餐叉,“你过去两年已经有了个私生子了?”
“继续编。”商陆冷冷地说。
“如果你不得不结婚了,我是不是就永远都不能转正了?”柯屿放下碗,支在膝盖上的手托着腮,目光始终看想大海,“嗯……我会祝你幸福,然后远远地走开。”
商陆眼神动了动,喉头干涩地吐出两个字:“你敢。”
“以前不敢,现在敢了。以前我甚至想过当你一辈子的地下情人,我不要名分,不要见光,不需要承认,只要你,”在商陆模糊视线中,柯屿的笑有些恍惚:“现在不会了,我不当了,要么在一起,不然就一辈子不要再见。”
商陆忽然低声说:“你过来点,我看不清你了。”
是啊,随着太阳的落山,月亮和星星的升起,这里的光线和夜幕都成为了深邃广袤的暗蓝色,商陆需要很用力,才能捕捉到柯屿眼神里的内容。
柯屿果然往他那边挪了些,星星点缀在他眸中,近在迟尺地映入商陆的视线。
“你的意思是,”商陆停顿了一下,以缓过心里那阵出现得毫无道理的刺痛,“你现在没有以前爱我了。”
“不是,”柯屿抿着唇,轻轻摇了摇头:“是一样的,只是两年前的我比现在更软弱,要抓着你才有信念过下去,现在的我,……这样说很怪,大约是从‘爱你’这件事里汲取了太多的力量,可以带着失去你的痛苦好好地过完这一生。”
“你对我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公平,”商陆勾了勾唇,“两年因为我太好而离开我,两年后又可以因为我给了你重振旗鼓的力量而离开我。我是不是就应该像汤野一样,禁锢你,贬损你,让你依赖我,这样你才不会说走就走?”
“陆陆哥哥,你还没有听过我在那七年的故事吧,”柯屿垂首靠近他,额头与他相抵,右手捧着他的侧脸,很温柔地抚了抚,“我想,我已经准备好告诉你了。”
他精神一振,放开商陆,从草丛上拿起未吃完的沙拉和玻璃杯,语气忽然轻松:“洗澡去了。”
在南半球赤道附近的冬日,他冲了个冷水澡,出来时看到商陆靠着墙屈膝坐着,手里翻着一本小书,透过眼镜的视线很专注。
他看书的样子总是很年轻,仍然像个学生。柯屿时常忘了他已经二十九,而自己也已经三十四了,他已经到了自己当初认识他、爱上他的年纪。一个二十四的会爱上二十九岁的男人,因为那是对方最好的年纪,一个二十九的,却未必能爱上三十四的,因为那是他自己最好的年纪。
“你让我想到了大学宿舍生活。”柯屿擦着头发,经过他时,带过一阵清爽冰冷的水汽。商陆睡外侧,他睡里侧,插电源线、垂头发的动静都隔着薄薄的隔断很清晰地传来。
商陆放下书,静静听了会儿,起身走到柯屿那边,站着看他吹头发,几秒后,从柯屿手里接过风筒,一手穿过他柔软半湿的黑发,帮他吹了起来。
柯屿屈膝坐着,乖乖巧巧的。风声很大,两人都没说话,只听着耳边的吹风机与车窗外的海浪混成一片。
“好了。”商陆说,拔下电源。
“好了,那我们就来讲故事吧。”柯屿说着,拍了拍身边的床。但商陆没坐过去,而只是贴着车身漫不经心地靠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柯屿。
“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柯屿组织了一下措辞,“上上次,……不,是两年前,我该说的都说了,禁锢、威胁、鞭打、人身折磨、精神调教……上次,在伦敦,……的床上,”他不好意思垂下眼睫,“你问我那些下流话,我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你肯定也都懂了。以你的聪明,一定早就凭自己拼出了真相,但我今天还是想很简短地告诉你——”
“我和他的认识是在一个私人艺术电影院里,他问我想不想当明星,我拒绝了他,但是我的叔叔梅忠良欠下了太多高利贷,我不得不赚快钱、赚很多的钱,除了卖毒品,全世界也只有内地娱乐圈能做到了。”柯屿自嘲地笑了笑,“他是我老板,我是他员工,刚开始很正常,后来他知道了奶奶的病,知道了梅叔对我的纠缠,帮我盖了疗养院,帮我给梅叔还债,我知道不对劲……但我没想到会那么不对劲。第一次……第一次是公司年会,他给我下了药,但不是强奸,是……”
“可以不用说的。”商陆的站直身体,过了会儿,手从裤兜里伸出,抚了抚柯屿的黑发,继而蹲下身,找到柯屿始终低垂着看向地面的眼睛:“我都知道,你不必亲口告诉我。”
“我想告诉你,我已经做好准备告诉你了,”柯屿吞咽了一下,手指神经质地扣着床沿,“我可以的。”
“第一次是他给我口,”柯屿的目光狠狠地瑟缩了一瞬,如同被针刺入指尖,随即又快又短地喘了口气,才继续说,“拍了很多照片,威胁我。”
“按照我的经纪合同,如果这些没有露他脸的照片被曝光,我不仅要面临所有商务和片约的赔偿金,还有公司的违约金、官司,……是近亿的天价。我没有任何能力解约,奶奶也已经住进了他的疗养院,我走不了,”掌根紧紧捂住眼睛,掩去眼眸中空洞的灼热:“……对不起,我真的走不了。”
“报警是没用的,”柯屿深吸一口气,缓过了这阵深刻的愧疚:“我没有证据,我的手机每次都会被收走,我必须洗得干干净净地才能离开酒店离开他家,即使我带着浑身的鞭伤去报警,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是他所为,即使、即使警察带着搜查令去他家,那些监控也会在他们抵达前消失……何况奶奶在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