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虽然这小子从小到大一直都神经兮兮的,但今天格外夸张。
看完那个视频,秦一隅啪地一下把电脑合上, 大步出了房间, 蹲在院子正中间那棵丁香树下面, 一动不动。叶子已然掉光,光秃秃的树下只有两块大石头和一口空的大水缸。
姚景想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 于是站在门口盯着,没想到竟然瞟见他抬手,用手背擦了脸, 然后又飞快地收回去, 两手对着拢进袖子里, 交叠放在膝盖上, 脑袋也埋下去。
好家伙,稀奇了。
认识十年了,这还是他头一次见秦一隅掉眼泪。
跟捡了金子似的, 姚景立马走过去,蹲在秦一隅身边。风呼呼吹着,把地上仅剩下的几片叶子都吹跑了, 显得秦一隅格外凄惨。
姚景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大惊小怪到:“呦, 秦小少爷是怎么了啊?”
秦一隅没抬头,蹲在地上, 身子前后轻微地摇晃, 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别说话。”他的声音也闷在蜷缩着的身子里。
姚景没懂他这是怎么回事, 看了个视频就突然这样了, 难不成是被曾经领进摇滚大门的吉他手带进回忆杀, 开始忆往昔了?
这么一想,他倒是真有点愧疚了。
当初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没准儿秦一隅还真不会走上这一行,不会吃那么多苦。像他那样脑子活泛、做什么都轻松的人,考上那么好的大学,现在也顺顺当当毕业了,虽然不靠谱,但八成也能混成个社会精英的样子。
但他其实想象不出那个样子的秦一隅。姚景忽然发现,在他心里,秦一隅就该是个混不吝的小孩儿,而且永远会是这样。
到现在,他都记得那年夏天,刚被占了一堂音乐课的自己回办公室,路过教学楼楼下的一个角落,看见了三个罚站的学生。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姚景本来没打算多看一眼,谁知他瞄见了秦一隅,对方也正好看到了他,明明在罚站,还特别高调地喊“姚老师”,声音大得离谱。
他只想装不熟,直接走开,没想到秦一隅冲着他背影大喊。
“姚老师!我要有自己的乐队啦!就我们仨!你来看我排练啊!”
明明没有回头,可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秦一隅被夏风吹乱的头发和那他脸上晃眼睛的笑,手放在嘴边,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快乐分享出来。
为什么秦一隅永远可以活得像个真正的主角一样?在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游戏一般做任何想做的事。
他一直很想知道,以至于某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之所以对这个孩子这么纵容,明明嘴上说烦,却始终像个怨种一样帮他,都是因为羡慕。
在秦一隅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希望成为、但又成为不了的样子。
正出神,身边蹲着的大虾米突然栽到地上,唉哟叫了一声,姚景回过神看向他,问:“又怎么了?”
“腿麻了。”
秦一隅坐在地上,两手撑到身后,冲他抬起了头。他的眼圈还泛着一点红,睫毛上甚至还挂着小水珠。
真哭了。
可是为什么呢?一个连被人骂都觉得是自己特殊的自大狂,会为了什么哭呢?
“想喝酒。”
“不行。”
被拒绝的秦一隅吸了吸鼻子,像个认输的小男孩一样,眼睛亮亮的。
“姚老师,你家有吉他吗?”
这下姚景是真的愣住了。
自从出事之后,“吉他”就成为了他们之间的禁用词。
当初秦一隅在医院做左手复健,他买了水果去探望。
那天秦一隅笑嘻嘻地借用他买来的苹果,展示一连串复健成果,捏、拿、握、放都做得很好,他打心眼里替他开心,因为很关心他的情况,于是问了在场的复健医师。
“如果他照这样继续复健,左手可以恢复到之前正常弹吉他的状态吗?”
砰——
话音刚落,秦一隅将那颗苹果狠狠砸到了病房的墙壁上,带着香气的汁水甚至溅到了他们身上。
被砸烂的一部分黄色果肉,黏着白墙缓缓下滑,最终停滞在墙角。
后来秦一隅笑着对他说了对不起,医生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姚景已经得到了答案。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不就是夺去天才的天赋吗?
姚景恍惚地盯着墙壁,浅黄色的痕迹变深、变亮,逐渐化作一道窄长的橙色光芒,是西沉的红日透过窗玻璃,投在墙上的暮色。
天都快黑了。
“姚老师,你这儿有吉他吗?我想弹一下。”
他竟然还重复问了第二遍。
“有。”姚景回过神,“等我一下。”
当姚景真的应要求,拿出一把木吉他,秦一隅看到他脸上惶恐又疑惑的表情,有些想笑。
“别这样。”他笑着说,“我在比赛的这段时间不知道跟多少吉他手打过交道,早就脱敏了。”
接过琴,秦一隅熟稔地抱在怀里调音,试着用右手拨了一下弦,然后抬头冲他笑着说:“一听就挺贵。”
“别给我砸了。”姚景也坐下来,扔给他一块金属拨片。
“放心,我现在很稳重的。”
太久没弹琴,秦一隅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好快,那并非是一种期待的紧张,和最初学琴时的心情完全不同,那时候的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学得会,而且会弹得很好。
可现在不是,他大概率弹不完一首歌,也不会弹得太好。
但即便如此,秦一隅还是拧着眉头,指尖用力摁住琴颈上的弦,弹出了在视频里听到的和弦。
一旁的姚景目光不断地在秦一隅的手和脸上跳来跳去,试图观察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反应。他看见秦一隅的眉头越皱越重,左手的小指根本无法弯曲,甚至还在颤抖。
但秦一隅竟然还在弹,甚至宁愿用其他手指快速替代,也没有中断。
大冬天的,他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在和弦里哼出了旋律,却没有唱歌词。姚景发现,这不像是秦一隅会写的歌,太温情了。
然而最后,他还是没能弹完一整首。停下之后,他盯着发抖的左手,看了很久才抬头,笑着冲姚景说:“好难听啊。”
用难听这样的词去形容方才的演奏,是绝对不恰当的。
平庸?这才是最恐怖的。
事实上,秦一隅的手恢复得已经很好,能满足绝大部分日常需要,但对于弹吉他这样需要很强的左手机能的精细作业,根本不够用。
但他至少愿意重新拿起琴了。
看着他,姚景仿佛看到一片灰烬之中亮起点点红色的星火,或许下一秒又会熄灭,但至少这时候他还闪着光。
他不愿放过这一簇星火。
“你去参加比赛的时候,我就在想一件事儿,但我怕你不想听,一直没说。”姚景抽出那拨片,塞进秦一隅的左手。
“要不要试试改反手琴?”
秦一隅没说话。
他不是没有想过,但他的右手也受了伤,只是程度相对轻一些,他并不清楚换这只右手,能不能达到之前左手的完成度。
见他不回答,姚景试图找出他这次尝试的根源,唤醒他对弹琴的渴望。
“你这次,为什么突然想要弹吉他?”
秦一隅抬了抬眼,黑沉沉的眼睛里多了些光彩。
“我想把刚刚听的那首歌,弹给一个人听。”
房间里忽然陷入沉默,只有那只头毛分岔的玄凤鹦鹉扯着嗓子叫。
秦一隅手一指,“你这小鸡叫得真难听,像乌鸦。”
他刚说完,那只玄凤鹦鹉竟然扑棱着翅膀飞到他手指上,啄了几下他指尖的茧。
谁知下一秒,姚景忽然开口:“秦一隅。”
“嗯?”
“你小子是不是谈恋爱了?”
谈恋爱?
南乙蹙着眉头,盯着眼前的祁默,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明明前一秒还在说正事。
“为什么这么说?”
祁默难得地露出笑容,嘴角的痣很显眼。
“上次我就想说了,自从你参加比赛,整个人变了好多。上午你看消息的时候在笑,你自己不知道吗?”
南乙停顿了一两秒,说:“有人给我发了个笑话。”
“是吗?”祁默彻底被他逗笑了,“那你念给我听听,让我也乐一乐。”
南乙的脸上流露出少见的无措,尽管只是一闪而过。
然后他眨了眨眼,情绪很快恢复到平静,认真地告诉祁默:“我没有恋爱。”
祁默愣了一下,久久地注视南乙。
原来再聪明的人,在感情里也会犯傻。但这么想了,祁默又有些怀疑,南乙是真的不懂吗?还是他其实知道,只是因为身上太多负累,所以选择自欺欺人。
“我开玩笑的。”祁默笑了一下。
“南乙,虽然我们每次碰面,都是些苦大仇深的话题,但是看到你开心,我也觉得挺开心的,就好像,这日子还有盼头。”
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出口,只是不希望南乙和自己一样,在日后的某一天感到后悔。
“你是我见过所有人里,最有资格生活得幸福的一个,只要……你别绕着走。”
南乙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算绕着走吗?应该是很直接地跑着来到了秦一隅的面前,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的领口,不许他走。
可他没想到,秦一隅竟然伸手,抱住了他。
对秦一隅的占有欲,和对爱的生理应激,无时无刻在南乙脑中缠斗,难分高下,他没时间去判定哪一方会获胜,只能暂时搁置,无耻地享受着和秦一隅的每一次亲密接触,又害怕他们之中的任何一方真的陷进去。
简直像在走钢丝一样。
见南乙再次陷入沉默,祁默也没继续,同他分享了最近李不言的状况,又把话题绕回到张子杰的身上。
前段时间薛愉的父母一个勒索,一个利诱,把张子杰逼上绝路,一开始他以为是南乙想直接从张子杰口里套出陈韫的信息,可现在他才发现,南乙想要的不是这些。
他告诉南乙,三天期限的最后一天,张子杰又去找了陈韫,而且连续两天都去了。
可南乙听完却说:“我知道他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