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郭老三如愿当上了行首。
推举出来之后,郭老三起初还算平静,随着各路人马的道贺, 心底的喜悦。如雨后的杂草, 冒出嫩芽,疯狂滋长。
郭老三在酒楼摆了?酒, 让管事先?去?招呼, 他则直奔瘦猴子的宅子。
文?素素在廊檐下写字整理文?书, 旁边的小?炉上放着只茶壶,里面咕噜噜煮着茶水。太阳底下的石榴树,浓绿的叶, 红艳艳的石榴,宁静又祥和。
郭老三紧绷着脸,憋得太?过努力, 脸都涨得通红。他走得太?急,锦衫下摆随着他的脚步翻飞,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
“文?娘子。”郭老三唤了?声,抬手深深作揖到底,许久都没动。
文?素素看得眉毛挑了?挑, 提壶倒茶,道:“坐。”
郭老三停留了?好一会,才直起身,这下连眼眶都红了?, 肃立在台阶上,欠身道:“多谢娘子, 我就不坐了?。拖娘子的福,我被选为了?行首。”
文?素素微笑道:“恭喜你?。”
郭老三也笑, 道:“我终究是没出息,做不到宠辱不惊。以前我与老姜争过,那次我花费了?大量的心血,以为自己十拿九稳了?。结果出来,我很是不服气,以为老姜肯定在背后动了?手脚。老姜的确动了?手脚,背后有靠山。这些年来,我想通了?,又没能想通。有靠山,也是一门本事啊!”
文?素素不置可否,问道:“锦绣布庄可有动静?”
郭老三道:“徐七娘子没来,派了?她身边的万嬷嬷来走了?一趟,看了?一会就离开了?。金掌柜尚未回县城,我差人去?打听了?下,金掌柜共买了?三十多个织娘,连着全家?共计有近两百人。现?成的丝线收得不多,只金掌柜这次动了?脑子,先?给?钱,定了?秋蚕茧的丝线。价钱比我们买进?的丝线,足足贵了?两成。不敢瞒娘子,我们如今的价钱,出得不算高,也绝不低。按照锦绣布庄的大手笔,他们要?想赚钱,丝绸布料得涨价。锦绣布庄野心勃勃,就是想掌控整个江南道的丝绸布料行当?,价钱由他们说了?算。就算我当?了?这个行首,也没甚用处。”
锦绣布庄起初就算赔本赚吆喝,以高价收购丝线,种蚕桑的尝到了?甜头,肯定会争相将丝线卖给?锦绣布庄。
其他作坊收不到丝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关门大吉。
等?锦绣布庄垄断了?整个江南道,丝线,布料的价钱就由他们说了?算,甚至海税衙门,都得仰仗他们。
普通的富绅,肯定不敢这么?大胆。秦王是圣上的亲生儿?子,秦王妃更?不会去?触圣上的霉头,在赋税这一块,她会主动奉上。
除掉赋税之后的利,依旧是金山银山!
郭老三想到了?一些,只感到说不出的滋味。
权势真是个好东西!
文?素素淡淡道:“别管那些,你?们回去?,尽快开工做丝麻布料,记住了?,人无我有,人有我精。锦绣布庄的本业,乃是丝麻的布料,你?们硬拼不过他们。趁着锦绣布庄没反应过来,你?们在中秋时,先?推出含丝的麻布,抢占节庆时的行市。锦绣布庄反应过来,你?们再拿出各种含量,提花花纹的布。大家?要?一起商议着做,现?在你?们先?别内讧,各家?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将这一块做好,做精!”
郭老三忙说是,“娘子,那明年的麻线,估计就没那么?好抢了?。”
文?素素道:“锦绣布庄在江南道活不到明年。”
不过,文?素素补充了?句,“要?是他们能活到明年,你?们就听天由命吧。这是皇家?的买卖,你?们抢不过。”
郭老三神色一变,苦笑一声,“是,我明白了?。”
锦绣布庄。
万嬷嬷回禀了?布行的消息,徐七娘子听罢沉默片刻,道:“金掌柜差人回来禀告,他们买了?几十个织娘,织机行那边会陆续交织机,作坊即刻开工,抢着先?将布料织出来。等?到布料摆上布庄,就由不得他们了?!”
万嬷嬷松了?口气,道:“老奴还担心,文?娘子不肯为七娘所用,会给?七娘带来麻烦呢。”
徐七娘子道:“是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文?娘子的能力,远在金掌柜之上。否则的话,金掌柜不该只买到这点织娘,丝线收得也不算多。村里的织娘,也并非全无见识,我看了?一下,过契织娘少的村,文?娘子都去?过。”
万嬷嬷愣了?下,道:“老奴不明白,七娘子为何不答应文?娘子的条件,一个锦绣布庄交到文?娘子的手中,没了?王妃照拂,就是普通寻常的布庄,王妃不会看在眼里。”
徐七娘子垂下眼眸,片刻后道:“春末夏初时节,王府各处开始更?换门帘,窗纱。王妃与我们在吃茶,王爷差身边伺候的小?厮来了?三次。一次是将窗纱更?换成葱绿,一次是碧绿,一次是翠色。王妃很是耐心一次次答应,最?后王妃拿着各种颜色的纱绡,去?了?王爷的书房。后来隔了?几日,我再到王府去?给?王妃请安,看到窗纱换成了?嫩绿。我们出发到江南道时,临别前去?请安,王妃正院的窗纱,换成了?碧色。”
万嬷嬷怔在了?那里,秦王连窗纱颜色的小?事都要?管,且反复无常,主意一天三变。
秦王妃要?事无巨细,得到秦王的允许,她做不了?主。
徐七娘子看着万嬷嬷,摇头道:“嬷嬷估计想左了?。锦绣布庄是王妃的嫁妆,可锦绣布庄也是靠着秦王府,才占了?丝麻布料的鳌头。王妃与王爷夫妻一体,无论大小?事,都要?一体,否则,夫妻就生份隔阂了?。我与王妃在未出嫁时,是姐妹,姐妹嫁了?人,各自有自己的家?,姐妹变成了?亲戚,彼此之间相处,得拿捏好度,恐伤了?姐妹情分。我与王妃之间的姐妹,又自是不同?,对王妃要?亲密,又要?尊着敬着。一间锦绣布庄是不值几个钱,却不能用金银来算。金银是王妃交给?我做买卖的本钱,打个比方,我给?金掌柜多少月俸,由我说了?算,这是我作为东家?能做主的事。我却不能将锦绣布庄随意许出去?,我这般做,就是僭越了?。里面的微妙之处,嬷嬷仔细去?琢磨。”
万嬷嬷是徐七娘子的奶嬷嬷,自幼看着她长大,清楚秦王妃的性情。秦王妃待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能下狠手,徐志徵在她嫁入秦王府之后,没过两年就病逝了?。
徐志徵万事只想得到一半,心宽得很,最?最?爱惜自己,身子向来好得很。他死?的时候,秦王妃的母亲生生在灵堂跪了?一日一夜,请庙里的高僧大师,连着做了?好几天的法事。
徐七娘子只是秦王妃的堂姐,若是这次的差使没当?好,失败回到吕家?之后,她又该如何自处?
万嬷嬷心疼地道:“七娘到了?江南道,已经瘦了?一圈。三郎他......唉,下次回去?的时候,七娘去?同?王妃说一声,将小?郎与小?娘子都带在身边吧。”
徐七娘子黯然地道:“吕三郎他要?如何做,纳妾置办外室,我都不在意。他不敢亏待小?郎与小?娘子,他们整个吕家?都不敢。他们是我生的,也是吕三郎的儿?女。婆婆劝我,说小?郎七岁,小?娘子四岁,阿娘哪能不陪在身边,我这个当?娘的,如何能狠心抛下他们。我就不明白,我如何狠心了?,吕三郎身为亲爹,只在儿?女在请安时,随口问两句,就是关心儿?女,做到了?亲爹该做的事。好似这一切都天经地义,婆婆如此,我也便应该如此么??”
万嬷嬷嘴张了?张,最?终委婉劝道:“七娘,世道世情如此,你?我有什么?法子呢?王妃那般忙,世子小?郡主的一应吃穿用度,她都要?亲口过问,天天看顾着。除了?世子与小?郡主,王妃身为正妃,侧妃姬妾,庶子庶女都要?管。哪怕王妃再有本事,王爷的后宅出了?纰漏,都是她掌家?不力。”
徐七娘子默然良久,将写好的信蜡封好,交给?万嬷嬷,“嬷嬷替我走急递,送给?王妃。”
万嬷嬷接了?过去?,徐七娘子站起身道:“我累了?,先?去?歇一阵,晚饭就不吃了?。”
万嬷嬷伺候徐七娘子回到卧房歇息,放下帐帘走出屋,回头望去?,屋子暗沉,满室清冷。
一时间,万嬷嬷心头滋味万千,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总觉着难受。叹了?口气,万嬷嬷轻手轻脚离开,前去?叫来织布作坊的管事,将开始织布的事情交待了?下去?。
临近傍晚,殷知晦赶回了?茂苑县,直接到瘦猴子的宅子来找了?文?素素。
文?素素起身相迎,打量着风尘仆仆,又黑又瘦的殷知晦,道:“七少爷这段时日辛苦了?。”
殷知晦的精神尚算好,他也在打量文?素素,微笑道:“文?娘子也是,辛苦了?。”
喜雨见瘦猴子他们都不在,顾不得歇息,钻进?了?灶房,打了?水过来,殷知晦指着廊檐道:“就放在这里吧。”
文?素素挑眉,提壶倒茶。他似乎若有所觉,解释道:“这些时日在外面奔波,以方便为上,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七少爷那边情形如何了??”文?素素没再管殷知晦下凡尘,问道。
殷知晦随便洗了?一气,便擦拭手脸,边道:“很是顺当?,有禁军在,有些小?问题,很快就迎刃而解了?。”
文?素素心道也是,文?人官员的笔与嘴,地痞无赖的蛮横,都抵不过禁军的刀。
殷知晦将帕子扔进?盆里,喜雨忙上前端下去?倒掉,又跑出去?买饭食。
文?素素说了?近些时日茂苑发生之事,殷知晦听得愣住,茶盏端在手,一时间都忘了?吃。
“喜雨亲自前来送信,我便将手上的事情安排了?一下,马上赶了?回来。我只万万没想到,原来还发生了?比娘子信中所写更?惊险之事。”
徐七娘子到茂苑,买作坊,收生丝,买织娘。每样举动,都昭示着秦王府的野心。
“秦王府,与江南道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毕竟锦绣布庄也开到了?江南道。只秦王府涉及到的深浅,尚无从得知。福王府也有份。”
殷知晦看向文?素素,苦笑了?下,道:“王爷这边,也有脱不了?干系的官员。”
文?素素并不感到意外,海税的利益牵扯巨大,从江南道出去?的官员,肯定多多少少都有些关系。
江南道文?风盛,官员又多。圣上未立太?子,秦王府,周王府,福王府肯定都有自己的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