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简:“……”
他被她的冥顽不灵给噎住。
他反问:“怎么就一定是‘梧桐望月’了?我不能是在画,‘月照梧桐’吗?你就非要把我往坏的地方去想?一点不念着我的好?”
沈青梧一愣,尴尬地垂下眼。
她过一会儿,偷偷看他,见他板着脸抿着唇,手撑在扶手上,并不看她。
沈青梧沉默。
张行简眼皮微撩,落到她面上,似在期待什么——
期待她的道歉吗?
可沈青梧从不道歉。
沈青梧与他对视半天,说:“你手酸不酸?”
张行简:“……”
沈青梧煞有其事:“你这么一直撑着不动,手臂受不了的吧?腰也一直弯着,腰疼不疼?腰疼可不是小事,你要早早保重。年纪大了,都是问题。”
张行简默然不语。
沈青梧跳起来,抓住他手臂。他往后一退,她已经殷勤而灵活地从他臂弯里钻入,抱住他腰身,手指在后揉捏两下。
张行简蓦地一僵,侧过腰躲她:“沈青梧!”
他面颊潮、红,鼻尖生汗,分明意动。
他抓住她的手腕。
沈青梧不动,淡淡等待。
片刻,二人目光对上。
沈青梧笑起来,目光明亮;他被她看得,撑不住笑了,叹口气搂住她,原谅了她的不体贴。
但是张行简还是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抚一下,劝告她:“别总把我想得那么坏。”
沈青梧连连点头。
她本能地把他想成坏蛋,想成那个欺负她、抛弃她的坏蛋。她始终走不出十六岁的阴影……但是这应该和张行简没什么关系吧。
从小到大的经历教会沈青梧,没人有责任在乎她的喜怒哀乐。
若张行简是沈青梧的爱人,她与他算账是正常的;可张行简并不是,他只是被她捆绑的囚徒。
沈青梧不在一个囚徒身上寄托任何期待。
何况,作为一个床上伴侣的张行简是个好人,没有对不起她……大家好聚好散。
她已决定不要他了,和他分开了。这对沈青梧来说,应该已经足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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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学了两日画画,便心生厌烦。
她其实不是这样没耐心的学生,博容昔日教她什么她学什么,她学不会也不吭气,总要老师来决定放弃教什么。但是面对张行简,沈青梧的意图似乎很强烈。
她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
因为张行简和博容不一样。博容是个好老师,好老师会在乎她有没有学会;张行简不是好老师,张行简自己都教的马马虎虎,时而偷懒,沈青梧说“我不想学”,似乎也不奇怪。
夜里,沈青梧扔下画笔,拿帕子擦自己手上墨汁。
她告诉张行简:“我不想学画了,我握笔握得手累,不想动了。”
她指责张行简:“一定是你教得不好。”
张行简半卧在榻上,靠着墙。她伏在案上辛苦作画时,他就在一旁捧着本书看。沈青梧抱怨间,张行简乌黑水润的眼睛从书后探出,笑意盈盈。
他好说话得很:“嗯,我确实教得不好。荒废了梧桐的才华……那怎么办?”
沈青梧拧眉,觉得他这话,似乎小看她,好像她当真学不会一样。
张行简又不是样样全能,沈青梧也有自己擅长的……
沈青梧盯着他半晌,突发奇想:“你教我下棋吧。”
张行简一怔。
沈青梧挑衅:“怎么?你不会吗?”
她心中暗暗得意:她见过张行简下棋时那副三心二意的模样。
张行简那副臭棋篓子水平,能教的了谁?
她与他下棋,保证赢得他找不到北。
张行简默默看着她,沈青梧弯眸:“张月鹿,你真的不会吗?”
张行简慢慢放下手中书。
他笑容浅浅:“你不是都说我学富五车吗?下棋而已,我岂会不会?梧桐要学什么?”
沈青梧抿唇。
她报了一本棋谱名字,说博容给她讲棋讲到哪里了。她看着张行简,张行简沉静听完,挽袖含笑:“这本棋谱是么?我恰恰读过。”
沈青梧腹诽:你什么都读过。
张行简让长林取了棋盘来,他表现得沉静淡然、游刃有余,这让沈青梧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张行简棋技如博容一样高,只是他平时在逗周围人?
长林进屋,听到张行简要拿棋谱,长林惊讶,然后同情地看一眼沈青梧。
这种眼神,沈青梧读懂了。
沈青梧放下心:长林在同情她要遭受张行简的荼毒,这正说明她有能力杀得张行简片甲不留。
于是,棋盘上来,张行简捻起黑白棋子,复原棋局。他坐于棋盘另一端,煞有其事地为她讲棋,解读这局残局。
他其实讲得很好,浅显易懂,深入浅出,可见他确实是懂棋,也确实翻看过沈青梧所提的棋谱。
沈青梧等得有点不耐烦。
他好不容易讲完那些废话,沈青梧便倾身,正儿八经:“老师,光讲棋,我记不住。不如老师与我杀一局吧?”
张行简看着她,不语。
沈青梧乖巧:“老师,你怕了吗?”
张行简唇角慢慢扬。
他垂首:“你叫我‘老师’,让我意外罢了。下棋便下吧,梧桐要作先手吗?”
沈青梧很谦虚:“张老师先来。”
她冷笑:让你先手,你也赢不了。
张行简瞥她一眼,素白手腕来拿棋子,镇定自若。
沈青梧心中再次忐忑。
然而只过了一会儿,沈青梧便放下戒心。
她没有错。
张行简的棋确实下的很烂。
他下的又慢,又喜欢走神。好几次,需要沈青梧提醒该他落子,他才回神,打个哈欠。
他棋品也不好——
沈青梧低头思索棋局时,突然觉得有什么动了一下。她猛地抬头,看向对面张行简,冷声:“你做什么?”
他手中捧着一盏茶——是他下棋中途,提出他口渴,要喝水。沈青梧耐着性子满足了他。
而此时,他端着那盏差,偷偷摸摸,试图往棋盘上浇水,毁了这棋局……只是沈青梧眼疾手快,在他动作前,猛地倾身,抓住他手腕。
张行简眨眨眼。
沈青梧敬佩他,咬牙笑:“张月鹿,你偷偷使什么坏?”
张行简被抓到也不心虚。
他微笑:“天太晚了,我怕梧桐下棋下得太累,不如我们早早结束,歇了吧。”
沈青梧:“我不累,不劳你费心。”
张行简摊手:“可是我累了……”
沈青梧抓着他的手不放:“你给我好好下棋。”
张行简叹口气。
他道:“良夜苦短,为何要用下棋来荒度光阴呢?”
沈青梧:“你坐那里看我画画,你偷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是荒度光阴呢?”
沈青梧盯着他:“张月鹿,你输不起吗?”
张行简微微正色。
他说:“一盘棋罢了,我有什么输不起的?我只是关心你,你却不领情。罢了,那就继续下吧。”
事后,沈青梧承认,因她多次观看过他的下棋水平,再加上他这出戏,她心中对张行简是有轻视的。
或者说,是张行简让她认为,他就是那么差劲,就是不如她。
所以,一个时辰后,沈青梧看着自己输得七零八落的棋盘,目光呆滞,陷入长久沉默。
她不知道棋局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到了这一步。
她不能相信,张行简下棋都下不过长林,为什么会赢了自己。
沈青梧苦大仇深地看着这盘棋,张行简从后拥来,抱住她,唇轻轻亲她温热面颊。他学着她之前的样子,嘲笑她:“怎么,梧桐输不起吗?”
沈青梧瞬间转身,揪住他衣领。
他顺势放手,被她抵压,被她按到了墙头,仰坐着。
沈青梧凝视他:“你耍我?”
张行简叹口气。
他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一点都不懂棋?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一定会输?”
他被压着,却伸手来抱她腰,在她腰间作弄,缠绵试探,轻轻揉动。
沈青梧不为所动。
沈青梧:“你之前种种表现,都是诱骗?你要我大意,要我不将你放在眼中,然后你给我一个教训?”
张行简:“不是。”
他说:“我棋技其实非常好。”
沈青梧不信。
张行简说:“只是我下棋时间太久了,没人愿意陪我下。”
他垂眸浅笑:“梧桐,你是第一个能陪我下完一局的人。”
沈青梧怔忡,揪住他衣领咄咄逼人的态度放软。
张行简搂着她,亲昵地用指腹擦她脸上溅到的墨汁。他温柔十分:“让我猜猜,梧桐是不是看过我下棋的样子,才断定我必然不如博容,不如你们任何人?你认为谁都能在棋技上拿捏我?”
沈青梧被他摸得有些舒服。
她垂下眼,忿忿声不那么强硬:“你既然下的那么好,为什么总在装模作样?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张行简:“我没有装啊,梧桐。”
他语气里的无奈,让她抬眸望他。
张行简:“这就是我的本性啊……梧桐。”
他微蹙眉。
他表现得很犹豫,又有许多脸红、抗拒、迟疑。大约这样的话题,从不需要他和任何人说,当他第一次跟人剖析自己,便少不得羞涩而窘迫。
张行简说得很慢:“你应当知道,我从小到大,是没有几分自由的。我小时候睁开眼,就要开始读书,要跟着老师们学各种技艺……我是非常累的。
“我可能确实不如博容上进,不像博容那样对什么都充满求知欲。我有很多时候不想学,不想上进,但我又不能不去。因为我不能回去旁系,不能不做二姐的弟弟……梧桐,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可以从低处走向高处,但我若从高处重新摔回原来的地方,一切会变得非常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