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1 / 2)

快到年关, 人人急着买年货,街上行人更多了些。

便是今日风雪盖天, 立在私塾学堂前的沈青梧, 也看到街头许多百姓穿着厚棉袄弓着身,冒雪艰难前行。

这雪其实不大。大河偏南,很少有浩大广袤一望无边的大雪。

人们面对这样的雪,表现更多的是欣喜, 是什么“瑞雪兆丰年”。

而沈青梧仰起头, 雪落到她面颊上, 她蓦地想到自己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真正大雪, 又想到去年的这个时节,她几乎被埋在山中风雪下,有一个人将她背出山。

他救过她。

但他不承认。

张行简……

私塾的先生关上大门, 看到那先前站在雪中不肯走、非要问学问的年轻娘子还站在雪中, 登时怔了一怔。这先生皱皱眉,生怕这娘子固执不走,给私塾惹上什么麻烦。

一道阴影劈头盖脸地兜向沈青梧。

台阶下的沈青梧头也不抬, 手向上一抓, 将一本书抓到了手中。她向上翻眼皮,看眼手中书, 再看眼那台阶上的先生。

她这副冷淡表情, 什么时候都很吓人。

那先生强声:“我可没骗你。这书上就是那么写的——‘明月不可得,迢迢在云间’。这么冷的天, 我还要回家过年呢, 你可不要找事啊。

“找事我们也不怕!”

先生梗着脖子虚张声势, 说什么自己从小学过拳脚功夫、力大无穷。沈青梧轻飘飘扫过那文弱先生, 猜是自己站在这里, 挡了旁人回家的路。

沈青梧便掉头,拿过那本书离开了。

夜幕渐渐降临,沈青梧抓住天幕暗下去的最后时间,匆匆翻开书扫一眼。这本与博容给她的书果然一样,里面少的那句,也果真是“明月”那句。

原来张行简是真的不想教她那句。

为什么呢?

沈青梧一边走,一边想。

那句教她认清现实的话,他不肯教,是否说明他另有鬼胎。但是他的鬼胎又能是什么?

他最近……对她这么好。

也许不想教她那句,也只是为了不打破她的幻想。

张行简几时变得这样温柔了?

他一点不像她认识的那轮冷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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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敲三下,屋中人应了,沈青梧才推门而入,带入一身风雪与寒意。

屋中烧着火,数盏明灯下,张行简伏在桌前忙碌什么。

他抬头望着她笑,不吝啬对她的夸赞:“我们梧桐会敲门了。”

沈青梧下巴微微扬一下。

她满身的戾气,因为他语气轻柔的夸奖,与那副永远含笑的样子,而消减下去。

沈青梧很少受别人影响,但也许是和张行简相处久了,她确实沾染上他身上一些毛病:因为他笑而心情好,因为他不停夸她而洋洋得意,因为他不计较她任何缺点而觉得自己好像很不错……

这算是好事吗?

沈青梧思考得心烦。

她又听到张行简温声细语:“炉子上暖着热茶,你喝点暖身子。”

沈青梧对此不满:“你为什么不端茶给我?”

她还不满:“我进门了,你都不来迎接,不帮我脱衣服。”

她说完便一怔。

以前哪有人管她刚从哪里回来,哪有人管她冷不冷热不热……

都怪张行简!

每次她进屋,他都要上前相迎,帮她擦雪,帮她拿氅衣……她是否被他弄出毛病了?

伏在桌前的张行简目中浮起一些笑。

但他抬起脸,无辜极了:“我在忙你的课业,不是吗?”

他很好说话:“下次一定迎你。”

沈青梧脱下氅衣,向他走过去:“忙我的课业?你教书教得一点也不认真,你什么时候这么勤奋了?”

张行简笑吟吟:“我想教你绘画。”

他提醒她:“昨夜你不是与我说,博容不教你画画吗?我教。”

他笑容恬静:博容给她留下的印象,他要擦去;博容没有给她留下的印象,他迫不及待要留下烙印。

他不信自己比不上博容。

沈青梧挠脸:“我不擅长画画。”

张行简:“又不是让你成为绘画大家,知道个意思就成了。而且,我教你画画,也有我的私心。”

沈青梧已经走到他面前,他起身让座,拉着她,要她坐在桌前。他从后俯身,与她一同看他的“半成品”。

坐在圈椅中的沈青梧,便看到张行简之前的画作:什么圆圈,什么树,什么山什么草。

画面草率,意境却好。她看不懂他画的什么,但是那笔法十分舒展,连她都能看出,张行简的笔下章程,不比博容差。

郎君气息从后轻拂,贴着她脖颈,微笑:“看出什么了吗?”

沈青梧憋出一个字:“好。”

张行简轻笑。

她脖颈被他气息撩得发痒,心口登时软了一半,半边身子也要被他笑得发麻。沈青梧忍着自己胸腔中突然滚热的心跳,勉强听张行简说:

“梧桐,我在画一幅画……我想送你一份礼物。”

沈青梧心不在焉。

他从后抓过她的手,带着她一同去握笔。沈青梧心猿意马,早已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便任由他这么半拥着,从后带着她一同画了几笔。

沈青梧手指在此时僵硬万分,一点不比平时舞刀弄枪时的灵活。

她耳朵听到“礼物”。

她嘟囔:“我不要。”

但是语气已经十分敷衍,不如往日那般坚定。

他总是会蛊惑她——在不停地送她漂亮衣物,在每日帮她梳妆打扮后,沈青梧沉溺于他的温柔窝,有些抵抗不了他的礼物攻势。

因为张行简说:送衣物怎么能叫礼物呢?她总要穿衣服的。

沈青梧在心中点头:不错。他先前生病时,她在他身上花过那么多钱,将自己弄得那么穷,她并未说过什么。张行简送她几身衣服算什么?他应该的。

沈青梧坦然接受他的漂亮衣服,但是他现在又提送礼物……

沈青梧很艰难地抵抗、拒绝,重复一遍:“我不要!”

张行简温声:“是新年礼物……长林也有的,我的侍从侍女们都有。你确定不要吗?那旁人拿出我的礼物时,你不要吃醋哦?”

沈青梧偏过脸。

他握着她手教她画什么,她则在想自己会不会吃醋。

如果身边所有人都有礼物,只有她没有,她确实、确实……确实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

从小不都这样吗?

但是从小是旁人不给她,现在张行简明明说给她……沈青梧立刻道:“我反悔了,我要礼物。你要送我什么?”

张行简笑声好听。

他说:“你猜。”

沈青梧冷哼,她不猜。

她口上说不猜,心神却飞远。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沈青梧才反应过来,他拥着她作画,已经画了好一会儿。她的笨手笨脚,手笔生硬,快要把他这幅画毁掉了。

她不想毁掉。

沈青梧蓦地抽手,张行简却好像一直在观察她。她手一松,他便握紧她不让她动。

张行简微笑:“快画好了。”

沈青梧:“我不会画,你这样会毁掉你的心血的。”

他意态闲然:“嗯?我认为你还没有本事毁掉我的心血。梧桐,你看这画如何——”

沈青梧怔坐,定睛看画。

她不得不承认,即使多了她那几笔生硬笔法,这幅画仍是上乘。甚至她的笨拙,在此画中加了那么几笔凛冽……她说不好,但是她认为自己没有毁了他的画。

沈青梧目中粲然:“我真厉害。”

张行简笑。

沈青梧盯着画,突然道:“你画的……这是树,这是梧桐树,对不对?”

她仰头看他。

他眸子清黑,睫毛纤长,正在俯视她。

四目相对,她眼中星光让他心中生起涟漪。

她这般开心,让他跟着开心。

张行简点头,轻声:“不错。”

沈青梧没想到自己真的能认出画,以往别人的画,她都看不出什么来。到底是张行简水平太差,被她认出来,还是他水平太好,连她这个白丁都知道他在画什么?

那些家学渊博的才子佳人们,会的东西,胸中的文墨,是不是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浩瀚高深呢?

张行简微笑:“那要看作画的人,想不想让你知道他在画什么了。他若想让你知道,你总有法子知道的。”

沈青梧愣一下,意识到自己问出自己心中所想了。

那么……张行简是希望她知道?

沈青梧:“你不觉得我这般没文化,你和我说什么都要说白话,浪费了你的满腹才学吗?”

她用乌黑眼睛悄悄看他:“其实……我也发现……你和我说话,非常的……好听懂。”

张行简虽然说话喜欢拐弯抹角,但是他从不在她面前引经据典,用她听不懂的词。

张行简:“因为我很懒啊。”

沈青梧恍然。

她信了他的鬼话,因此认真点头:“不错,你懒得折腾。”

她如今信心满满,便认真欣赏他的画作。一会儿,她觉得她又看懂了——

沈青梧自信:“那是月亮,是吧?”

张行简戏谑:“总共就一个圆圈,你若还看不出是月亮,我才要头大了。”

沈青梧不理会他的调侃,她认真研究宣纸上草稿半晌,不吭气。

她的不吭气,让张行简心里开始没底,不知道她此时的沉默是源自于不爱说话,还是源自于她看不懂自己在画什么。

张行简憋半天,还是没忍住轻声问:“你看出月亮,也认出梧桐树了。你还是看不懂我在画什么吗?”

沈青梧抬头看他。

她问:“是梧桐望月的意思吗?”

张行简目中明光熠熠,正想点头。

他听沈青梧轻飘飘说:“凭什么呢?”

张行简一怔。

他问:“怎么?”

沈青梧:“凭什么非要梧桐一直仰望着月亮?你是白天鹅,我是臭青蛙,我一辈子追不上你呗?你的画是这个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