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的状态不太对劲。
她情绪过于亢奋。
夕阳穿过矮墙, 落在巷中青石砖上。人声寥寥在外,几片黄叶空落落地飘如枯蝶。张行简被沈青梧扑到, 如此想到。
她身高这么高, 还直接跳入他怀中。不是寻常那种跳,是整个人投过来,双腿夹住他腰,她悬空于他上半身。
张行简被她这么一扑, 身子摇晃趔趄后退, 胸口的伤差点被她这么一扑而再次裂开。
他靠着墙定住身子, 不得不张臂搂住她, 好防止那一晃一晃的沈青梧摔下去。
这种姿势对于他这种一言一行有人教导的贵族郎君来说,有些羞耻。然而张行简此时哪有空在乎羞不羞耻。他靠着墙仰头,一手搭在她夹住自己的肌肉紧实的大腿上, 轻轻拍了拍。
日光尘埃落在他那漂亮的仰起的眼睛里:“沈青梧?”
沈青梧低头睥睨着他。
她这些天被那些山贼折腾得不轻。她偷走那么几片纸, 便被人一直追。她既想回头反杀,又担心因为自己的不谨慎而危害到博容,不得不按捺脾气。
何况她还中了那信纸上的毒。
毒入五脏, 她宁可用内力一次次将毒逼到指尖, 也不肯丢下信纸。如今她扑到张行简怀中,其实整个左手臂都已经麻得没有知觉了。
整个人也飘飘然, 像吃了假酒一样。
然而她很高兴。
她刚摆脱那些山贼, 就遇到了张行简。沈青梧虽然此时脑子不太清楚,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是回光返照, 可是她一扑过来跳到张行简身上, 她就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了。
张行简身上那股清雅清静的, 既像月光又像薄雪一样的气味, 是旁人身上没有的。她每次闻到他身上气息, 都觉得自己置身在月光下。
月光有气味吗?她不知道。
但他就是有月亮的气息。
沈青梧高兴地跟他打招呼:“张行简,你好哇。”
她还以为自己不在,他肯定逃走了。
可是他又没走!
他总是不走!
虽然知道他是想知道博容事情的结果,但沈青梧此时确实因为他的出现而开怀。
有人看到了她!
张行简有些担心地看着她这有些“疯”的状态。
平时沈青梧冷冷冰冰,哪会一见面就不问缘由地跳过来。若是平时,她必然怀疑他出现时机的过于巧合,会竖起浑身的刺,质问他是不是又有阴谋。
诚然他没有阴谋。
诚然他只是一直在找她,绞尽脑汁地判断她有可能现身的任何一个位置,然后一个个寻过去守株待兔。
威武的沈将军自然不可能被山贼放倒,可是威武的沈将军没有脑子又冲动,他……不可避免地担心她弄不到博老三的信息。
此时此刻,张行简仰望着沈青梧。
他甚至有些生气。
他按捺下自己所有的情绪,在她夹着他腰的修长腿肚上再次拍了拍,示意她下来。张行简温声:“我们回家再说。”
回家?
沈青梧想起来她要做什么了。
她要疗伤祛毒!
她这种状态,再多走一步,都是对身体的伤害呢。
沈青梧急急从张行简怀中跳下,张行简以为她愿意跟自己走,他矜持地伸手来拉她。
沈青梧凑过来,在他脸上轻轻亲一下。
臭烘烘的气味难以言说。
张行简的脸却微有薄红。
他镇定不语,就见这个沈青梧一下子飘开,让他愕然没抓住。沈青梧把她怀里包着的一块破布丢给他,人就向外奔去。
她很急切:“我还有事,你先走吧。”
张行简:“等等,你给我什么?你要去哪里?”
他抓着手中包着的东西,向外追沈青梧。沈青梧整个人走得非常摇晃宛如醉鬼,更让他担心。可她都这样了,行走仍是很快,让张行简没抓住她。
张行简看着她直奔的方向,眸子一讶,微怒:“沈青梧,你往哪里去?你看清楚了没有……”
她直奔的地方,是一幢三层小楼,楼中灯火已经徐徐点亮,楼外却低调的没有挂任何旗杆旗幡。楼上木匾着正儿八经写着“春风一度”几个字,生意却寥寥。
沈青梧的直入,让楼前的两个龟公都怔忡了一下。
然后紧接着,他们看到一个面白文秀的郎君走了过来。
两人面面相觑。
张行简蹙着眉,站在楼前,朝里面的灯火通明瞥了一眼。
两个龟公打量着他:此楼是小倌馆,孝敬于一些贵族娘子。寻常时候,大多女子碍于闺训与礼数,从不来他们这种地方,路过也要嗤之以鼻,走得飞快。
今夜,一名脏兮兮的女子昂首进去,已经很稀奇。
更稀奇的是,这位清隽无比的郎君,也出现在他们楼门口。
这位郎君目染轻愁,沈腰潘鬓,洁净秀颀的气质更是好得楼中头牌也比不过。这样的郎君,看着不像是好男色,莫非是家道中落,自荐枕席?
看他衣着粗陋简单,与气质不符,家道中落的猜测不无道理。
两个龟公暗暗点头,心中已经飞快琢磨着如何说服这郎君留在他们楼中当头牌。他们还未开口,张行简就抬步向楼中走去。
张行简进入楼中,抬眼观望四方,寻找沈青梧踪迹。
一声咳嗽声响起。
张行简回头,非常自然地拱手向老鸨行礼,温和十分:“先前进楼的那位娘子何在?我与她是一道的。”
老鸨眼亮。
她还没开口,一个扭扭捏捏的牛郎便奔来,在她耳边嘀咕:“嬷嬷,我能不能去伺候那个娘子啊?”
这牛郎看着年纪很小,面敷薄粉,有些警惕地看眼张行简,生怕张行简抢走了他的位置。他和老鸨哀求:“楼里都没什么生意,平时来的女子不是老,就是丑,再就是胖。我都好久没见到美人了……”
老鸨:“我怎么没看出那娘子美?”
牛郎:“虽然衣着脏臭,脸上也尽是土,看着不起眼。可是我经过多少女子,我自然一眼看出她那尘土下细腻的脸蛋……”
张行简咳嗽一声。
老鸨和牛郎不知道他咳什么,疑惑看他。
张行简无奈:“两位见谅,你们说的,应该是……家妻。”
二人瞪大眼。
张行简正要说服他们,另一个牛郎兴冲冲地跑过来:“嬷嬷,嬷嬷!我问那娘子要不要人伺候,那娘子很高兴地说‘还有人伺候呢,来吧’。嬷嬷,让我去伺候吧!”
先前的牛郎急了:“什么?明明是我先看上的。”
两个对郎对视一眼,一起扭头往楼上跑去,异口同声:“谁抢到就算谁的。”
老鸨:“……”
她怀疑的眼神放到张行简身上,张行简对她微微一笑,温声:“内人有些搞不清状况,在下去看看便好。”
老鸨:“呃,你们若真是夫妻,夫妻矛盾,我们自然不好多管。但是我们这里毕竟是风月场,我要他们回来也不好,你娘子那确实,可能,大概……天生丽质……”
张行简温和:“自然,不会坏了楼中规矩,让嬷嬷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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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迷迷糊糊进了这幢灯火通明的楼,没人拦她,只是一路上有人眼神怪异。
而沈青梧早就习惯旁人眼神的怪异,她压根不当会儿事。
她以为这是一家酒楼,在楼中找了一隔间推门进去,依然没人阻拦。而是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问她:“娘子,可需要伺候吗?”
沈青梧想他们态度真不错。
连小二都长得怪好看的。
怎么也有张行简十分之一的好看了。
沈青梧嘱咐人送热水与浴桶,那搭话的年轻郎君颇为暧、昧地笑一下:“那自然会准备。总不好让客人难做。对了,客人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爱好,可对伺候的人有何要求?”
沈青梧:看看人家这态度。
她若不是手臂麻得厉害,若不是自己都感觉自己宛如泡在熔浆中,大脑已经不会思考。她是愿意认真回答旁人的问题的。
此时她只言简意赅:“要最好看的。”
问话的牛郎见她“砰”一声关上门,虽失望,却了然。谁来他们楼中,都想挑最好看的。
这娘子看着不太有钱,却相貌出色。想来楼中魁首是愿意为了这份美色,而屈尊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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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沈青梧的房门外,两个牛郎都快要为此打起来了。
他们一人端着一壶阳羡茶,一人端着一盘狮蛮栗糕。张行简与老鸨上楼,便见他们暗斗得不可开交——你绊我一下,我推你一把。
老鸨青筋直跳。
那两人吵:“说要最好看的,我才是!”
“我才是!”
张行简目光闪烁,从只言片语中大略猜出这误会重重的缘故。他叹口气,走上前,站到两位吵红脸的郎君身后。
他施施然抬手,烛火下修长的手腕镀着一层光,好看得老鸨也失魂。
老鸨想家中有夫如此,谁会想不开来自己这种地方?但也不好说,也许这位郎君中看不中用,也许家中再好看的郎君看久了,也会被厌烦……
老鸨正唏嘘,就目光一瞠,看那郎君漂亮的手抬起,在两位牛郎后颈上一劈。
张行简向旁边闪开,又动作分外优雅地端过了快被两人摔下去的一茶一糕。他不动声色地踹了一脚,让两位牛郎倒下时,没有撞到木栏或木门,惊到门里的客人。
张行简叹:“在下不得不如此,请两位见谅了。”
老鸨:“你你你……”
张行简:“外面有人,替我付账。”
老鸨平复下心情,见张行简端着茶与糕点就要推门进屋。她为了楼中信誉,不得不勉强挣扎:“你夫人说要最好看的……”
张行简回头,疑惑看人。
他的皮囊确实很有迷惑性,声音又这般不急不缓:“嗯?在下不是最好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