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拦下了几位想要去港的人才, 另外与香港的几位老总吃了几顿饭,重新打通了你母亲当初谈好的大福百货商场。”
詹老笑着道:“走得很急,闹出担忧来了吧?”
水琅笑了笑, “毕竟非常时期,他们都很紧张。”
宋会长站在主位说着开场白, 比之前看起来更加激情昂扬, 口吻也客气许多:“在座很多都是曾经读洋书,穿洋装, 说洋语,对于西方贸易与西方企业管理制度较为熟悉, 正是我们国家改革开放, 面向国际所稀缺的人才,现在不利于国家的传闻有很多, 万事开头难, 既然各位今天能够坐在这里, 就说明相信国家, 相信党, 相信人民。”
一百多位商业人士沉默听着, 没有一个人主动发言。
宋会长继续道:“有话我就直说了,商业开放, 必须拥有像你们这样具有商业头脑的人才去推动改革开放的计划方针, 党和国家相信你们, 决定让你们放手去做,重工业, 轻工业, 手工制品, 医疗, 国际贸易……当然,最重要的是吸纳华侨资金与外资,赚取外汇,让人民早点过上好日子。”
话落还是无人回应。
沉默良久。
宋会长看向水琅,水琅看向詹老,詹老道:“具体怎么做?自己拿本钱创立工厂公司,还是……”
“至于合作,我们可以采取公私合营。”宋会长坐在椅子上,“当然,最好是能够拉回外资,目前国家已经在三个城市作为试点,对于外企的优税甚至是免税政策都有可能慢慢推出,据我了解,华侨在国外同样受到压迫,对祖国很是关心,现在我们打开国门,你们可以让想回来的亲戚,带着资金回国发展,国家商业处于刚起步阶段,这里未来大有可为,回来总比待在外面好。”
又是没人说话。
宋会长幸亏是在会议之前与水琅聊开了心结,否则这会就要对这些曾经深恨痛绝的资本家没了耐心,心结打开后,耐心就多了成千上百倍,可以与这些商业人士慢慢地聊下去。
“我这趟去珠南,特地去看了珠市试点,真是一片欣欣向荣,做得很成功。”詹老接话:“目前外面几个国家,都想乘上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的列车,但是,却也都暂时下不了决心,持观望状态,我一再保证之下,大福百货公司愿意让我们的高档丝织品进入商场,打开国际销路,还有两名港商,愿意到内地来看一看,如果能够协调一致,他们可以出资,帮我们一起开发矿场。”
宋会长一愣,瞬间惊喜看了一眼水琅,接着道:“詹老居然不声不响做了这么大的动作!好啊!我们的商品能够进入香港百货公司,假设这两名港商也真的能与我们达成协作,那么其他观望的华侨与外资,就会源源不断了!”
“外资观望,并不是没人做。”
突然有一位与詹老年纪差不多的老人开口了,“是看到我们国家资本家的下场,才不敢轻举妄动。”
宋会长脸色微沉,詹老立马道:“倒也不是下场,其实是已经进入改革开放阶段,知识分子,干部,极右思想的同志都平反了,摘掉了帽子,资本家虽说也已经得到平反,回到了城里,但这帽子并没有摘掉,很多人回到城里也是在工厂里干最重的活,甚至是在街道打扫厕所,当然,劳动是光荣的,职位也不分高低贵贱,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人人平等,不过,这帽子确实顶在头上有诸多不便,比如去年发生的牛大旦事件,现在底层这些人也不能说完全清除了,这种特殊待遇,会让一些外资产生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谨慎态度,不敢轻易拿出资金。”
“詹老说得没有错,不止是外资,就是我们自己,顶着这个帽子,每天依然是过的心惊胆战,睡都睡不好,哪里还敢去做事。”
“一个不小心,是不是又要被打上剥削阶级的名号,又会发生什么结果,都未可知。”
“公私合营,具体怎么算,是与以前一样,国家派公方代表,我们拿定息?要是拿定息,不是又会被套上资本家的帽子?”
“顶着这顶帽子,永远低人一等,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非要我大胆说,我就说,先把我们这帽子摘了,再想下一步的事。”
詹老一提到帽子这个话题,张口的人就多了,说的话胆子也越来越大,让干部们慢慢沉默。
正当很多工商人士雀雀欲试排队讲话时,水琅突然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
瞬间让偌大的会议室陷入安静。
所有人视线投向水琅。
“给你们脸了是吗?”
水琅一张口,就让全场目瞪口呆。
两边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你们是觉得自己很委屈,是吗?”水琅扫视一百多位工商人士,“你们有什么资格谈委屈,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稍微有用得着一点你们的地方,就蹬鼻子上脸,没点自知之明。”
詹老:“?”
宋会长:“?”
干部们:“?”
其他工商人士:“?”
水琅到底是哪边的人?
刚才不还帮着工商人士把石书记怼走了。
怎么转眼又开始骂起工商人士了??
在场的人全都懵逼了,两眼发愣看着水琅。
“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那不是你们活该?说你们爱国爱党爱人民,给你们一顶高帽子,有些人也不看看自己戴着合不合适,拿过来就戴上了,转眼就对国家提要求,提之前就没想过你配不配?”
水琅重点看了几个人,“你以为你们个个都是红色民族资本家?当年无往不利,剥削工人,甚至在医药品上造假作伪,不管人民战士死活,腐蚀干部,破坏国家经济,哪一样是冤枉了你们?到今天还没点觉悟,我看还得再丢农场去关个十年。”
工商人士:“!!!”
工商人士们惊恐看着水琅。
你不是我们自己人吗???
宋会长这边一排干部则是更愣了,完全忘记说话,只知道看着水琅。
“当初,没有劳动工人的血汗,你们哪来的资金买机器,没有机器,哪来的资本扩大工厂,扩大工厂以后,没有劳动人民,你们又怎么能把工厂运营起来,赚得盆满钵满,劳动人民塑造了你们,你们是怎么对待的劳动人民?霸王合同,压榨工资,当年苏州河的棚户区里,累死了多少底层人民,又有多少资本家看过一眼,这个累病了累死了,哪个不是想着,乡下有的是人,只要给中间人一点小钱,就能买一大堆人进厂,像头牛一样,不分日夜帮你们赚钱,劳动人民在你们眼里,连条狗都不如。”
水琅继续道:“你们攒下来万贯家财,有几个人想过为工人谋福祉,工房是公私合营后,国家拿钱盖的,工人保障是国家给的,当初国家做这些的时候,你们又有几个人发自内心的支持?又有多少人在心里痛骂,觉得国家是拿你们的钱去当好人?”
国际饭店大会议室,静地掉根针在地上都听得见。
一百多号工商人士,想要说话,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最重要的是还懵着。
不明白一力保他们,甚至对他们的子女上大学起到巨大关键作用的水琅,怎么会突然调过头来指责他们。
干部中,宋会长第一个慢慢反应过来了,“这个,水琅同志,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那也是部分恶劣资本家做的事,在场很多人都是有良知的,并且经过十年下乡,他们已经从剥削阶级转变为能够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充分体会到劳动人民的艰辛。”
“对,是这样。”詹栩安忙道:“我们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们了。”
“我看未必。”水琅扫视一群人,“还没开始干活,就提前提要求威胁了,一副你不答应我,我就什么都不会去做的样子,哪里能看出半点改过,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反而我倒看出来了,你们这一个个对于自己下乡十年受苦受罪,心中有很多愤懑冤屈。”
这话等同平地一声雷,瞬间炸得刚刚平反的工商人士们脸都白了。
煞白煞白!
“水琅同志,你不能乱说!我们没有!”
“我们绝对没有,我们打从心眼里愿意服从国家一切安排!”
“我对国家的政策没有一丁点不满,没有国家,没有人民,就没有我,这一点我早就想清楚了!”
“是,经过十年劳动改造,就像宋会长说的一样,我才明白劳动者的苦与艰辛,思想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如果国家给我机会,我一定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只顾自己享受,我会尽最大努力为人民多着想,做好工资保障,医疗保障,住房保障,退休保障,最好是每个工人都拿分红,少干事,多拿钱,每天都能过上以前资本家那样的好日子!”
一堆工商人士抢着表心意,并且一看就是发自内心的表心意,宋会长等干部先是听得一愣一愣地,接着脸上全都露出了笑容。
这局面打开了呀!
“水琅同志,不能一概而全。”宋会长站在工商人士们的前面,“你说的那种资本家,早就自食恶果了,今天坐在这里的同志,都是心里有人民,有国家的好同志,绝不会发生像你说的那样情况。”
“对!宋会长说得对!”
“有些同志我认识,当年也是主动捐献飞机大炮,在公私合营期间,也主动积极配合国家政,不是所有人都是水琅同志说的那样。”
“资本家也分好坏,再说这里不少人当年都算不上资本家,只是经营一些小加工厂而已。”
“孔副会长说得对,认真说起来,我当年也是被资本家剥削,没比劳动工人强多少!”
工商人士与干部们突然站到了一边,主动互相帮忙说着话。
水琅勾了勾嘴角,很快又回到之前的平静表情,“商人向来都是巧言令色,真悔悟的话,现在就该对国家给你们的机会感恩戴德,拿出你们的本事好好做事,多拉外资,赚取外汇,让全国人民奔向小康社会,事做成了,人民看到你们的心,帽子自然就能摘掉了,有国家支持,你们有什么好怕的。”
“水琅同志说得很对。”宋会长笑得合不拢嘴了,“当然,我们很了解大家的担忧,帽子戴在头上,确实放不开手去做,其实首都领导已经在会上发表建议了,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人人平等,能够诚心诚意为人民做事的资本家,帽子一律拿掉!”
“真的?!”
詹栩安瞪大双眼,呼吸急促,不敢置信这话居然是由国家干部主动提出来。
工商人士们也都一瞬间坐直身体,双眼直勾勾看着宋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