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的台基很高,风吹过来透骨凉。他放眼远眺,庑殿顶高低错落往远处延伸,给人一种深重的苦难的感觉。压抑透了反而觉得想笑,他对着风,笑得嘴唇发干。九王要进宫来,要在未登大宝的时候进宫来。果然人生处处有机遇,单看会不会把握罢了。
午后静谧,门上的软帘没有盖严实,微微留出一道缝。太阳光从底下钻进来,光柱里面有浮动的细小的粉尘,上下兜转,看久了叫人眼睛发涩。
弥生调开视线,倚着凭几慵懒翻了两页书。岁月在她这里停顿住了,她有时觉得自己在提前过老年人的生活。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但似乎同她没什么大关系。她和政治是脱节的,没有用处的人,像阿娘说的那样,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了。
腿上的烫伤还在隐隐作痛,拢在裤管里,一热疼得更炙心。弥生没办法,只好把裤腿卷起来,然后伤处是没知觉了,小腿肚又冷得抽抽了。她垂手搓了搓,手心里的温度能缓上一缓。跟前没人在,她也懒得张嘴叫她们点炉子,自己把榻上的狼皮袱子一掀,绷直了脚尖塞进去,下半截好歹暖和起来了。
读干宝的《搜神记》,读到韩凭夫妇殉情化作鸳鸯鸟的时候泪水涟涟。书上的爱情让人感动,现实之中怎么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百年要禅位了,然后慕容琤入主邺宫,到时候自己的处境也堪忧。别人面前他装腔作势,能得个“性颇严”的名声,在她眼里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她没少吃过他的亏,实在是累,累得连记忆里都带着苦,让人不敢回味。
今天是小年夜,总管已经张罗着开始给众人打赏,分发五铢钱。宫人们也就今天高兴,能大声说话,畅快地笑一笑。弥生听外面热闹地挂灯笼,贴门帖,心里渐渐敞亮了。
桌脚的那缕光带宽了又窄下去,有人进来了,左不过是到了眉寿给兔子喂食的时候。那位兔爷骄矜,很不好糊弄,尤其大冷天,越发乖僻难伺候。
可是一双云头履迈进了她眼角的余光里,她回过头,才发现是他来了。
“看什么书呢?”他凑过来,讨好地挨在她边上,“瞧这心肠软的,都看哭了吗?心里有事,同我说说。”
她老大不痛快,对着外面呵斥:“玩疯了不成?怎么没人进来通传?”
她不待见他,他知道。廊下的宫婢内侍跪倒了一大片,他无奈道:“是我不叫他们通传的,不怪他们。”
她掉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你不叫他们通传?你凭什么指派我宫里的人?你不是一再地推让帝位吗?触手倒伸得长,管到我跟前来了!”
他知道她的气还没消,也不和她针锋相对。看见她腿上一块伤,他大惊小怪地哟了声,“怎么弄得这样?传医官了吗?”
她不愿意搭理他,仍旧低头翻她手里的书。他在旁边絮絮叨叨半天,见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由有些泄气。地炕一头立了个书柜,整齐码着各式各样的孤本。他看着那些书,心里有些惆怅。这些年来养成了她读书的习惯,可以不学女红,书是一定不能撂下的。他随手挑拣,找了本《异志录》在她对面盘腿坐下来。她不说话没关系,隔着一张矮几,她就在他眼前,这样也够了。
外面的光线透过绡纱投在她脸上,薄而柔软的一层,像打了水粉。她太年轻,颊上甚至有淡淡的绒毛,更显得稚嫩可爱。可爱的,也可怜。十六岁的太后,独自坐在这凄冷的深宫里。
“你的生辰要到了,想过怎么庆生吗?”他说,“咱们在金虎台设宴好不好?把宫外的姊妹都请进来。”
她恍若未闻,仍旧不理睬他。书页是簇新的纸张,翻过去便会发出脆响。她找到了妙处,只要他说话她就翻页,把他的声音都盖住。
他无可奈何,“我听母亲说你还是不高兴,看来只有亲自来赔罪。你要是不解恨,我还让你打。打了怕手疼,我请竹板来。那时我在太学罚过你,今天让你一并讨回去,好不好?”
弥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转了个弯才搞清,原来他嘴里的母亲是指她母亲。她做出不屑的神情,对他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姿态嗤之以鼻。
他觉得很苦恼,这个油盐不进的脾气,和以前相差太远了。年头上在他跟前点头哈腰的,很有些溜须拍马的本事。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把她坑害成了块石头,都是他的错。他抚膝,觑了她好几次。怎么好像有些怕她了?因为太爱太在意,所以会产生怕的错觉吗?好歹做过她三年夫子,到如今乾坤翻转,他竟要变成妻奴了。他哀叹:“上次槐花林不是还好好的吗?现在这样置气,又是何苦呢!”
说起槐花林,勾起她更大的愤怒来。只是这愤怒现在不宜发作了,都到了这一步,再去责怪他有什么用?更何况他一直都在敷衍她,从来没有想过履行自己的承诺。是她傻,没用脑子,怨不着别人。
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他只好放下矜持去缠她。横竖他在她跟前早没什么脸面可言,她拗不过他,总会向他屈服。于是他合上书页绕过矮几,觍着脸和她并肩坐在一起,拿肩头顶她一下,她不动声色挪了挪,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你别这样,夫妻哪有隔夜仇呢?咱们兜了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到一起了。以后顺风顺水,你只要安安心心地享受一世荣华就是了。”他去挽她的胳膊,她挣了好几下,他没有撒开手,“你是太喜欢百年了,所以处处帮衬着他。其实是你没有看清楚,慕容家的骨肉,生就有一副狼性。他远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和珩很像,你看不见他的心。面上懦弱,会装可怜,骨子里蛇一样阴毒……”
没等他说完,她嘲讽地哈了一声,“我怎么听着像在说你自己?”
他窒住了,这丫头不和他唱反调就不得活吗?他愤然,“你非要这么呲我?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你怎么分不清好赖?罢,我说这半天都是白费唇舌,回头要你亲眼看见,就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疼我,或者眼看着我死,你也无动于衷。”
她转过脸来,红红的一双眼,气极了,胸口急促起伏,“你就赖吧!我比你坏,比你冷血,比你更会利用人。你今天来干什么?来找我吵嘴来了?你这个赖子!你走……”她趿了麻履过来推他,“你给我走,滚出我的屋子,以后都别来!”
他是高高的个子,广袖襕袍飘然欲仙的打扮,却被她推得踉踉跄跄。他咦了声,“力气这样大,一身的蛮力!”
她听了更生气,“我就是这个样子,你今天才认识我的吗?废话少说,快走!”
他先头是和她闹着玩的,凭她那点能耐能撼动他才怪。见她真恼了,他忙回过身顺势抱住她,圈在怀里不叫她动弹,低声下气地讨饶:“好了,我坏,我冷血,我是赖子,这下总成了吧!你都气了五六天了,再这么下去脸会变成倭瓜的。”
她一副似哭似笑的神情,涨红了脸挣扎不脱,压着嗓子恫吓:“你放手,再不放手我叫人了。”
他完全不当回事,气定神闲道:“你叫,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咱们的关系,也没什么可背人的。你叫呀,快叫,叫了让众人看看。”
人无耻到一定境界就可以刀枪不入,他豁得出去,自己反倒忌惮起来。你推我搡间弥生叫他揩了不少油,无奈实在不是对手,也无处申冤。
他一直是笑着的,可是忽然拉下脸来。弥生一噤,他低头看她,“细腰,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叫你瞧瞧,你的百年可是如你想象的一样无害。”
台基下有齐整的脚步声,惊天动地。弥生讶然推窗看,平台上的宫人都唬住了,怔怔看着一群头戴兜鍪、身穿裲裆铠的禁卫包围了长信殿。她脑子里嗡地炸了,慌忙奔出门去,厉声喝道:“你们是谁的麾下?这是要干什么?”
才问完,队伍自发分成了两列。后面走来个小小的人,穿宽袖狐皮衮服,手执如意。明明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表情却庄严肃穆。他对她长揖下去,“太后恕罪,儿来迟了。”
弥生知道不妙了,未及开口,殿里的慕容琤背着手走了出来,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陛下刀剑相向,是什么意思?”
百年到底是孩子,憋得脸红脖子粗。他在这位阿叔面前向来挺不起腰杆子,这回是最后一击,击中则生,不中便是死。他没有退路,只有挥着如意下令:“将这个祸乱朝纲、意图染指太后的乱臣贼子与朕拿下!”
弥生做好了准备要阻止,到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她只知道不能眼睁睁看他被这些人擒住。她真的是蓄势待发的,可是发现一众禁军居然毫无反应。她倒吸口凉气,脑子里冷静下来,原来一切都在他掌握中。百年这么傻,连个帮手都没有,就敢领着人来捉这只老狐狸。
慕容琤笑了,缓步踱到呆若木鸡的百年跟前,伸手摘了他头上的冕旒冠,轻声道:“你是晚出生了十年,否则倒同我棋逢敌手呢。”
百年这孩子人小,心却忒大。他要指派人擒拿夫子,捉住之后大约不会再容他活命了。弥生感到失望,先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他禅位,只要做个自在闲王的。事情才过去几天,怎么突然变卦了呢?九岁的年纪,心思怎么这样深!
他没能成事,吓坏了,瑟缩着贴在她身旁,颤声恳请:“家家救我……”
弥生再难过,也不能坐看着他死。如今不说别的,保住他的命就算对得起珩了。她在他背上拍了下,对慕容琤道:“好歹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吧。”
这个他晓得,就算要杀也不是眼下。百年还在帝位上,杀他是弑君谋逆的大罪,他不会让自己背上这样的骂名,但也不是红口白牙随意就能糊弄过去的。他吊着嘴角哂笑,“那就要瞧陛下有没有诚意了。”传位诏书下了两道,还有一道迟迟未发,虎头蛇尾可不是好习惯。他把冕冠交给了边上的宫人,比了个手势把禁军都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