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大雪再临。
雪落得急,风声呜呜咽咽。顾燕时被风声惊扰,在梦里浑浑噩噩地觉得冷,便无意识地往苏曜怀里靠去。
苏曜初时也只是无意识地拥着她,后来她一再往前贴,他不知不觉地退到床边,就醒过来。
他抬眼看看,并不动她,见她身后的大片地方空着,就小心地挪到里面,从背后将她拢住。
俄而他又想起什么,便起身下了床。
他很快就折回来,手摸到她脚踝处,钥匙插进金环,松了锁链。
彼时顾燕时睡得无知无觉,没有分毫反应,天明时倒醒得比他早了点。
许是因为她太过厌恶那条锁链,才经了昨天一日,她就已习惯于挪动之前先感受一下它的存在,一面拉得脚腕不舒服。
然而她动了动,脚上却没觉出什么。她一怔,无声地揭开被子看去,就看到那锁链已被丢在了床尾处,另一端倒仍挂在木柱上。
她暗自松气,视线微移,挪到他面上。
他还睡着,睡容清隽,不见分毫昨晚的野蛮暴戾。她不自禁地多看了他一会儿,忽而视线一凝,注意到枕边的东西。
是把小小的金质钥匙,放在他和她的枕头之间。她心念微动,猜出了那是什么钥匙,就坐起身,拿起那枚挂在锁链上的金环,将钥匙探进锁孔,试了一下。
约莫两刻后,苏曜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身边已没人,四下看看,看到顾燕时坐在妆台前正梳妆。
“母妃……”他睡眼惺忪地唤了声,隐约觉得脚腕不适,随意一动。
“当啷”,锁链在衾被中轻轻一响。苏曜目光一凛,起身掀开被子。
定睛的刹那,他后牙咬住,发笑:“燕燕。”
“你醒啦?”顾燕时一派轻松地转过脸。
他眉心微跳,伸手摸向枕边,却没如料摸到钥匙。
“找这个?”她犹自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身子侧过来了些,一枚钥匙挂在她手指上。
他抬了抬下颌,冷声:“解开。”
“我不。”她攥住钥匙,“我问过张公公了,他说你身上有伤,又要忙着查大正教的事情,近几日都免了早朝,不急着出去。”
他无可奈何,神情复杂地望着她:“你想干什么?”
她摇摇头:“你明知道我不能干什么。”
他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难受么?”她起身走向床榻,“外面都是宫人,你唤他们进来,自会有人帮你解开,但你也不高兴,对不对?我昨日比你难受多了,你知道吗?”
苏曜垂眸:“我错了。”
他沉了沉,低下头:“昨日是我不好,但我……”他一喟,“我只是想让你留下。”
他说着,目光变得有些迷离,在她面上一划又迅速避开,口吻虚弱不已:“燕燕,我喜欢你。”
“你这才不是喜欢我呢。”她望着他,明眸一眨不眨,“你是仗着我喜欢你,也知我不能拿你如何,故意欺负我罢了。”
他眼底一颤,她顿声打量他两眼,续说:“这次我只当事出有因,不记你的仇。再有下次你试试看——”
她的脸色冷下去,一字一顿,说得无比认真:“再有下次,我就是拼上这条命,也会从你身边逃开的。”
他心中被这话刺得一慌,蓦地抬眼,正看到她将钥匙丢过来。
金质的钥匙在空中划了道漂亮的线,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她已转身不再理他,回到了妆台前去。
苏曜滞了滞,将锁打开,下了床,走到她身后。
她正自顾自梳头,他走到她身后,想从她手中拿过梳子。可她一避,口气生硬:“走开。”
他的手一僵,缩回去,局促地退开半步。
她沉着张脸一下下地继续梳着,梳了好几下,听到他说:“别生气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被无措惹起的懊恼。像惹了同伴生气的小孩子,想赔不是却又不知该怎么做。
顾燕时抿唇,从镜子里瞪他一眼,遂又低下眼睛,继续梳头。
她适才仔细想过了,他是天子,总能肆意妄为,她没有资格与他互相牵制。可她既喜欢他,想与他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便不能无休无止地迁就他。
她要他明白她的喜恶,不许他让她难过。若他肯顾及她一些,自然万事大吉。
若他不肯,那她宁可到冷宫里面去。
这是她孤注一掷地决绝。
他总笑她胆子小得像鹌鹑,她偏要他知道,鹌鹑急了也会啄人。
顾燕时心里存着气,一下下将头发梳顺,随意地用簪子一绾。抬起眼睛,发现他还在身后站着。
不知为什么,他眼底眉梢都透出了股惨兮兮的味道,好似一只落水狐狸。
她心软了一瞬,硬绷住了脸,没好气地问他:“你封我贵妃的事,是认真的?”
苏曜浅怔,即道:“你若不愿意,我……”
“我没说我不愿意。”她还是从镜子里看着他,“我只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他凝神,启唇道:“兰月刺了我一刀,知道的人不少,事情遮不住。我只能硬说你死了,封贵妃的这个只是与你长得像。”
“朝臣们肯信?”她皱眉。
“没有人会信。”他苦笑,“只是编这样一套说辞,总比硬护着你给他们面子。余下的事……”他摇摇头,“硬撑吧。”
他说得还算轻松,顾燕时心底轻搐了搐,垂下眼帘,遮掩住情绪:“兰月这些事,换做是谁都会起疑。可你先来问问我不好么,把我锁起来做什么?”
说罢她扫他一眼,不快地扁了扁嘴,又呢喃道:“我知道……你说的那些事攒起来也有不少了,我红口白牙地解释也不定什么用。但我……但我……”
她终于转过身,瞥一瞥他,伸出手,探到他手里。
他一下子将她握住,她道:“日久见人心,我证明给你看,好不好?你既是……有意让我给你当贵妃,总不能一直怀疑我呀。若你横竖都不肯信,你就像掐死岚妃一样掐死我好了。”
他屏息:“我不会。”
“现在说什么都不顶用。”她摇头,“我于你是这样,你于我也是这样。”
说罢她站起身,没精打采地走向殿门,告诉外面的宫人他已起了。
宫人们鱼贯而入,殿中旋即忙碌起来。苏曜几度看向她,好似有什么话想说,但终究没说出来。
顾燕时也没什么心思问。
他们之间失了信任,她不怪他,却觉得烦躁。
便索性先不理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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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曜走出明玉殿,一路上神使鬼差地吩咐了许多事。
刚走出殿门时,他告诉张庆生将阿狸接来。
过了会儿,又怕她独自一人觉得闷,便又说:“请徐贵妃过来坐。”
待离宣室殿不远时,他又想起她似乎与齐太嫔交好,再度吩咐:“请齐母妃也去看看她。”
张庆生一一应下,先后着人去办。苏曜步入殿门,抬眼就看到林城。
“陛下。”林城抱拳,苏曜看看他,屏退宫人,信步踱向内殿:“审出来了?”
林城苦笑:“执迷不悟,骂了一整夜。事情倒也说了些,却没什么大用。”
苏曜眉宇浅蹙:“说什么了?”
“她说这是很大的一盘棋。”林城一喟,“棋局从十年前就已布好,尉迟述这个老贼提前安排好了每一步,所以她陪静太妃入宫后不必再与教中有任何联系,便也留不下什么证据。至于静太妃……”
他顿声:“她说静太妃只是个幌子,在这棋局里并不及她重要。只是这话是袒护静太妃还是实话,臣一时不大清楚。”
苏曜略作沉吟:“她没要求见静太妃?”
“没有。”林城道,“臣主动问了她。她只说静太妃在或不在无关痛痒,她无心见。”
苏曜:“你怎么想?”
林城颔首:“臣觉得像丢卒保车。”
丢卒保车。
苏曜靠向椅背,沉思不语。
若在昨日,他也会觉得这像丢卒保车,现下他却动摇了。
燕燕知道了他的疑心,愤怒却不心虚。
她还跟他说,日久见人心。
若是细作,有几个人能满眼真诚地说出这五个字?
可若她真的干净,兰月就更加至关重要。
现下兰月只说了些不疼不痒的事情,不够。
“张庆生。”苏曜扬音,张庆生推开殿门,自外殿入了内殿。
待他重新将殿门阖上,苏曜问:“齐太嫔可去明玉殿了?”
张庆生躬身:“下奴听闻齐太嫔素日爱睡懒觉。探望顾贵妃这事……下奴想着徐贵妃要先去,便没嘱咐宫人催太嫔起身,太嫔怕是还睡着。”
“正好。”苏曜点点头,“再差个人去,等齐母妃醒了,请她直接来宣室殿,就说朕有事请她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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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玉殿里,顾燕时见阿狸被送过来,心情终是好了些。
阿狸已与她分开数日,一见到她就从宫人怀里跳了下来,跑到她身边,呼噜打得震天响。
“阿狸。”她把它抱起来,它眯着眼抬起头,是要她挠下巴的意思。
她不禁笑起来,坐到茶榻上专心致志地挠它,它很满意。很快又有宫人进了殿,禀说:“夫人,徐贵妃来了。”
顾燕时一愣,忙道:“快请。”
说罢她放下阿狸,站起来理理衣裙,心下多少有些紧张,还有点别扭。
从前她是长辈,但现在,她们都成了贵妃。
她一时在想,她们应当平礼相间,又思索起了该说点什么。还没想出来,徐贵妃已进了殿,不等她说一个字,就已经不在意地摆了手:“我看妹妹也不是刻薄人,我们不多礼了,好吧?”
“……好!”顾燕时应得格外清脆,徐贵妃笑了声,二人就一道落了座,徐贵妃看看她,眼中含着轻笑:“我道陛下能玩出什么新鲜花样呢,合着到头来就是硬换身份啊?没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