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长玉走到南屋房门口,踌躇片刻,还是敲响了门。
里边没人应声。
樊长玉抿了抿唇,又敲了两下,出声道:“言正,你在吗?”
回应她的依然是一片沉寂。
樊长玉思及自己当时气急说了重话,言正可能不告而别,用力推开门,瞧见里边他自己的东西也什么都没带走,心才一下子落回了原处。
那他大抵是出去散心了?
樊长玉合上门,正打算回房,却听见巷子外一片吵嚷啼哭声和兵卒的叫骂声。
“军爷!军爷!我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娘俩吧……”
“反贼就要攻打蓟州了,儿郎不上战场去,等着反贼打过来了血洗蓟州吗?”
樊长玉心头一跳,打开院门往外瞧去,就见披甲执锐的官兵直接挨家挨户闯进去抓男丁。
坐在地上哭爹喊娘的,便是康婆子。
她抱着自己儿子不撒手,却还是敌不过几个身强力壮官兵的力气,他儿子被官兵押走。
康婆子哭嚎道:“儿啊,你莫怕,我这就去宋家找宋举人,让他去县令那里求个情,放你回来。”
樊长玉一见这些官兵穿着的是蓟州府的兵服,便知求去县令跟前也没用,除非县令舍得放下身段去给负责征兵的官兵头子套个近乎,许些好处。
她当即担心起言正来。
一旦被抓去征兵,仗什么时候打完,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返乡,更多的是死战场上,连个埋尸骨的地方怕是都没有。
在外边玩的孩子们见着这番动静,也不敢再淘气,各自往家跑。
长宁带着俞宝儿跑到家门口,齐齐躲到了樊长玉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怯生生看着闯进巷子里的这些官兵。
长宁紧张地仰起头问樊长玉:“阿姐,燕子家大哥被这些官兵抓走了,姐夫也会被他们抓走吗?”
樊长玉心中也没底,这也是她头一回瞧见征兵。
从前听赵大娘说,是可以用银子抵一个征兵的人头的,但这次瞧着好像不成。
她把两个孩子往院子里赶,说:“你们先进屋里去。”
她刚合上院门,就见巷子里的什长带着官兵到了自家院门口。
本朝律法,民间都是以五户为伍,十户为什,征税、征兵都以这相邻的十户为单位,若有包庇者,十户连坐。
什长面色讪讪的,对着官兵将樊长玉家中的情况如实相告:“这便是这家的户主了,姓樊,叫长玉,她招赘了一个夫婿。”
官兵听说是招赘的,不由意外,一看只有樊长玉一人在外边,院门还闭得紧紧的,面上便已不太好看,喝道:“你夫婿呢?”
樊长玉抿紧唇角,这种时候她若说她跟言正已经和离了,而屋里的和离书言正又还没按指印,无疑不是把其余九户人家往火坑里推。
可若是让言正被带走,这于言正又是无妄之灾。
樊长玉思索再三,如实道:“他不在家中。”
那名官兵似乎已听惯了这套说辞,面色不善抬脚就要踹门,边上那个捧着文书的官兵约莫是识字的,已经在临安镇名册上找到了樊长玉的名册,忙叫住同伴:“慢着。”
他又仔细看了一眼名册,再瞧向樊长玉:“樊长玉是吧?”
樊长玉不卑不亢道:“正是民女。”
那名识字的官兵跟同伴道:“她夫婿已在征兵名册上了,想来是刚才在路上抓的那批人里就有她夫婿。”
樊长玉心口狂跳,忙问:“我夫婿已经被带走了?军爷你当真没看错?”
识字的官兵看了一眼名册道:“你夫婿不是叫言正?”
听到这个名字时,樊长玉最后一丝希翼也没有了。
她哑声道:“是我夫婿。”
什长带着官兵继续去下一户敲门,樊长玉手脚发凉蹲坐在了院门口。
以言正的功夫,他要走官兵是不可能拦下他的。
他读了那么多书,还精通律法,是怕连累那九户乡邻,才甘愿被官兵押走的吧?
樊长玉想到屋中桌上她备的那一堆东西,还有前不久二人的不欢而散,心口愈发闷闷的难受,不知是愧疚还是其他的。
她枯坐了片刻,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问那正在敲门的官兵:“军爷,我夫婿现在何处?我还能再见他一面吗?他是在外边被带走的,我想给他拿些东西。”
官兵看了樊长玉一眼,道:“路上抓的那批已经押往县城去了,正要跟着大军前往卢城,你现在赶去还能不能追的上,就不知道了。”
樊长玉一听,道了谢,把长宁和俞宝儿托付给邻家大娘后,冲进屋里拎起桌上那一包东西,又往里边塞了两包陈皮糖,急急忙忙就往县城去。
她嫌牛车慢,直接找人借了一匹马,赶去县城门口时,却还是晚了一步,县城里先征的那一批兵已经随驻军往卢城去了。
除了征兵名册上的人,闲杂人等依然不能轻易进出清平县。
雪下得极大,樊长玉拎着那一大包东西牵着马站在城门口处,望着城门孔洞外边延伸向远处的官道。
心口的地方闷得厉害,她牵着马一言不发往回走。
路上被人撞到,包袱里的东西散落一地,樊长玉沉默着一样一样捡起来,捡到那两包陈皮糖时,她捻起一颗放进了嘴里。
她想,还好没追上,买的这两包陈皮糖太酸了,不如之前的甜。
便是给言正了,他大抵也是不喜欢吃的。
收拾好东西,樊长玉把包袱挂到马鞍上时,却把头抵在了马鞍上好一会儿。
怎么是这样收场的呢?
她是恼他的,可是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他就被征兵抓走,她总觉得好像自己亏欠了他。
回镇上时,正好遇上第二批押着新征上来的兵卒往县城去的官兵。
亲眷们一路哭哭啼啼相送,被征兵征上去的人一个个也是眼眶通红,连声让自家人别再送了。
樊长玉发现一把年纪的赵木匠竟然也在人群里。
她没忍住喊:“赵叔,怎地你也要去卢城?”
赵木匠皱巴着一张老脸,嘴里发苦道:“怪老头子选错了行,年轻时当兽医,年老了当木匠,那些军爷说,我去军中,能给战马看病,还能造城防器械。”
官兵们拿着鞭子驱赶着人群快些走。
樊长玉怕赵木匠一把年纪光是赶路就累死在路上,稍作犹豫便道:“赵叔,你把这马牵去!”
官兵见樊长玉走近,本要驱赶,一听说她是要送马,立马睁只眼闭只眼了。
马可是好东西,能驮人又能驮货物,一旦遇上袭击,骑马跑得快指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
赵木匠推拒:“这马可金贵着呢,哪里使得?”
樊长玉把马的缰绳递给了赵木匠,“您带上吧,包袱里的东西是我给言正准备的,我没追上他,赵叔你若是去了卢城,见到言正,帮我把这些东西给他。”
赵木匠一听,也不在推拒,心中也替这对小夫妻难过,说:“你放心,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活着,一定把东西给你送到。”
樊长玉目送赵木匠走远,才徒步走回了镇上,取了银子结了买马的钱。
去赵大娘家接长宁和俞宝儿时,赵大娘听樊长玉给赵木匠买了匹马,一面哭一面对樊长玉说着感激的话。
征兵若是自家带去的马匹,那就是兵卒的私有财产,去了军营里,大多会被编入骑兵营。
便是身体差些的,不能去骑兵营,也不会被亏待。
樊长玉安抚了一番赵大娘,带着长宁和俞宝儿回家后,两个孩子似乎也因为家里少了个人,不闹腾了,樊长玉被这片寂静裹挟着,愈发觉得家里好像变得怪冷清的。
真奇怪,明明言正也不是话多的人。
为什么他不在了,突然哪哪都不一样了?
樊长玉去南屋收拾屋子,发现他用过的书案都很整洁,几乎不用她怎么整理。
书案一角放着一对皮质护腕,旁边还放着锉刀之类的工具,底下压着一张纸。
瞧着护腕大小,也不像是言正的。
樊长玉拿过一看,纸上只写了八个字“生辰欢喜,长乐无忧”。
之前言正问她生辰的记忆涌上心头,樊长玉突然觉得手上这双护腕似有千斤重。
她垂眸细细打量着,发现其中一只似被重新打磨过,扣到手腕上时,皮革的贴合度极好。
樊长玉再去解开护腕上的挂扣时,不知是手在轻微地发抖,还是往言正脸上狠揍了一拳的指节在隐隐作痛,以至于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把护腕给解下来。
她索性不解了,靠在椅背上,看着手上的护腕发呆,心口莫名有些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