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太癫狂,里头有着怨憎,愤懑......还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强烈的情感穿透了时空,宛若有什么沉寂被唤醒,倏忽的在水底咆哮而起,卷起千层万层的波浪拍来。
海浪下头,谢树棣惊惶着要被淹灭。
他扶着头,脑袋瓜晃了晃,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心悸,忍不住伸手拽了拽,拾掇得一丝不苟的青色儒衣被抓皱。
小井和顾昭连忙看了过去。
只见那指骨分明的手俨然已经有青筋跳起。
谢树棣眉头紧锁,似有痛苦之色。
“树弟,你没事吧。”小井有些不放心。
顾昭也担心不已,“谢公子?”
谢树棣缓了缓心神,好半晌才扯了个笑,声音有些气弱。
“我没事,小井和顾道友不要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你的脸色难看死了。”小井快言快语。
她掐了道手诀,紧着就有一团清冽的水炁笼上谢树棣,井灵属水,树妖属木。
水润泽发,万木青翠。
不消片刻,谢树棣的面色好看了一些。
顾昭也跟着点头,“谢公子,是我唐突了。”
只是听一个谢树棠的名字,他的反应就这般大,顾昭忍不住想,也许过去了的事儿就应该让它过去。
这一世,他做一个温文尔雅又脾气好好的山楂树树妖,和小井姑娘一起做凡人娃娃的契亲,热热闹闹又鲜活。
这样的日子也是不错的。
顾昭的视线落在谢树棣发上垂下的褐色木藤,上头隐隐有暗华延伸至老树中。
至于这地缚灵的束缚,寻寻看,说不得还有旁的解决方法。
谢树棣笑了笑,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不过,里头却有着洒脱和坚定。
“顾道友的好意,我又怎会不知?”
他的视线同样落在自己发上垂下的褐色木藤,视线顺着暗华探向那栖身的老树。
只见一阵风来,树摇影动。
谢树棣喟叹,“我已经被牵绊很久了,前尘往事,既然有了线索,也该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小井轻声,“树弟。”
谢树棣笑了笑,温和的笑容里有着安抚之意,他继而看向顾昭,虽然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
“顾道友,前世,我是被那谢树棠害死的吗?”
顾昭点头,“虽然没有在他的记忆里瞧见他害谢公子的那一幕,不过,从他那只言片语中窥视,应该是他害了谢公子。”
她顿了顿,继续道。
“为的是谢公子的福荫骨。”
谢树棣重复,“福荫骨?”
顾昭点头:“是。”
“在相面之术中,有一句话叫做头有异骨,必有天相,福荫骨是三十八种贵骨中的一种,有福荫骨的人,顶骨高隆宛若伏龟,得祖上荫蒙,是天生的富贵命。”
“谢公子您前一世是一位仁心仁德的大夫,手中活命无数,许多百姓都念着你的好,如此积累福德,所以,下一世,你本该是富贵命的命格。”
谢树棣一击掌,兴致颇高的对旁边的小井笑道。
“瞧,我就说我上一辈子应该是个大夫!”
小井也来了兴致,她让谢树棣弯了弯腰,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顶骨,嘴里嘟囔道。
“福荫骨?天生的富贵命?那我可得也沾沾喜气。”
谢树棣好脾气,小井摸乱那发髻他也没有生气。
“哎!我哪里有什么福荫骨?你没听顾道友说了么,要下一世投胎了才有,我这可不算投胎。”
他都知道了,他是残魂附着山楂树,心有怨恨的地缚灵,机缘巧合得塑生灵,以树妖的形态重新开始的。
“成吧。”小井有些遗憾的收回了手。
“没事没事,咱们的干儿干闺女儿这般多,回头每个娃娃我都摸过去,总能瞧到一两个富贵命相的,到时让你也沾沾富贵气,唔,顶骨高隆宛若伏龟,我记住了。”
不过片刻,小井就想通了。
她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葫芦髻的小葫芦跟着晃了晃。
“是这个理儿。”旁边,谢树棣跟着点头,笑得温和。
冬风吹来,月色流淌在夜色中,迷离又静谧。
只见树摇影动,高大的山楂树下,着青色儒袍的书生郎微微笑着,他沁凉如水的眸光落在那葫芦髻的小姑娘身上。
此情此景,端的是旖旎温情。
顾昭:......
她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一缕云纱飘过,微微遮住了月华,也好似遮住了月姑娘那羞红的小脸儿。
看吧,就连月儿都在说着她此时的多余。
......
顾昭扬了扬手,黑暗中倏忽的有一道光亮起,接着,半空中出现一道水幕。
谢树棣和小井都看了过去,只见水波微微荡开,两人便看到了鹤发童颜的道人喟叹的那一幕。
谢树棣有些怔楞。
小井惊奇不已,她凑近了水幕去瞧,看了看水幕里头,又看水幕外头,惊叹道。
“还真是树弟啊,年纪更小的树弟。”
顾昭点头,“不错,这是那五趾猪残缺记忆中的一段。”
……
顾昭见小井姑娘好奇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道。
“在那记忆里,还有年纪更小的谢公子。”
说罢,她捡着谢树棠记忆中关于谢树棣的记忆片段,将这些片段化作一粒粒的莹光小球,手一扬,这些小球如一粒粒星辰般坠落在小井姑娘眼前。
小井姑娘看了看顾昭,又看了看这些微微跳动,好似在说,快搂了它们呀的小珠子,她抿着唇笑了笑,双手伸出捧了捧。
瞬间,大珠小珠落玉盘。
小球闪过一幕又一幕尘封的记忆。
仗义执言,说着土气乡话腔调的谢树棣,背着药篓,拄着竹杖,上山采药的谢树棣,耐心又认真问诊的谢树棣......
在娃娃哭闹不肯时,他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小果子,红红的小果子一下就吸引了娃娃好奇的视线。
紧着,另一只手一推一拉,他温和又狡黠的笑了笑,逗着娃娃的时候,悄悄的把了脉,又摸了摸娃儿的肚子……
他的医术愈发的好了,看诊的人也愈发的多了,许是忙碌,他面上染上了些许疲惫,不变的却是那温和的脾性。
就像久酿的酒,愈发清澈同时,也愈发的香醇了。
……
小井喟叹了下。
这是树弟啊,一直都是树弟……
她的目光看看向水幕,那儿,鹤发童颜的道长说完,谢树棠追了过去,他瞧着下头的陡石和波光粼粼的樟铃溪江面,再回头,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谢树棣身上,里头明明寐寐,闪烁不停,似有杀机暗伏。
水幕中,谢树棣浑然不觉,他看来的目光温和纯善,哪里想过,至亲的血脉也能对他起了杀心。
阳光落在他的面庞上,那时,恰好一阵风来,风吹动衣袍簌簌,一切是如此的风光霁月。
小井沉默了。
她的目光落在山楂树上,想起了这株树刚来的时候,上头沾染了阴霾和怨恨之气。
顾昭跟着也叹了一口气。
谢树棠是可恶,不过,这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挑拨的老道更是可恶。
是他挑起了谢树棠心里的罪孽,这才有谢公子前世的那场祸。
人便是这样,一旦恶欲起,就如那深渊的种子遇到了一道光。
它汲着那光不断的蜿蜒壮大,如爬藤一般,细细密密的缠绕了心扉,直把原先还有点人样的人绞得和怪物一样。
……
顾昭手一扬,水幕跟着一变。
上头是谢树棠投胎五趾猪,被宰后又被金炁兜住的模样,最后,画面定格在陈家猪舍里。
只见母猪产下猪崽,小猪鼻子哼哼唧唧,闭着眼睛拱拱。
“这一世,谢树棠投了母猪胎,往后该下猪崽赎罪了。”
“我那时愤恨,说了一句他如此作孽,该是往后十辈子都得当猪的命格,不拘是公猪或者母猪,都成!”
“当母猪就下崽赎罪,当公猪就被劁猪,当那鲜美的桌上餐,那时,天地之势有了回应。”
谢树棣看了过来,低声道。
“天地允了吗?”
顾昭点头,“是。”
像这样十辈子投胎孽畜道的,罪孽洗净了,再投人胎也不会是什么好胎。
人世间繁华却也有低入尘埃的境遇,为人未必就是快活的。
谢树棣只觉得心底好似有什么芥蒂松了松,天地允了啊,再抬头,他眼里有一道水光掠过,那一段遭遇虽然忘记,却不曾真正忘怀。
得知仇人得了报应,灵魂深处的愤懑就似被一道春风轻柔的抚慰而过。
耳畔边,那癫狂的大笑声也小声了去,那声音好似在说,他没有如愿,他没有如愿,上天还是开眼了的。
……
谢树棣脑海闪过一道道零零碎碎的片段。
他怔楞了下,随即低垂眉眼,收敛了里头汹涌的复杂情绪。
片刻后,这才低声道。
“瞧到这谢树棠,我倒是想起了一些事。”
顾昭和小井都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