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策很快从李答风那里取来药膏, 坐在榻沿给姜稚衣的脖颈上药,放轻了手涂抹过那一圈发红的印迹:“疼不疼?”
“说不疼你又不信……”姜稚衣不知第几遍答他,“那就疼, 疼死了, 疼得想咬你!”
元策拧着眉继续给她上药, 姜稚衣看他这苦大仇深的表情,怀疑如果可以, 他会自己把自己给咬死。
元策擦去指腹残余的药膏, 侧过脖子:“你咬。”
姜稚衣凑上前,照着他喉结一口下去。
牙齿磕碰上喉结,激起一阵不疼反痒的颤栗, 元策搁在膝上手骤然一紧:“……谁让你咬这个了?”
“人都是我的,哪里不能咬?”
“军营重地, 你要我带头破戒?”元策垂眼盯着她。
“你想破我还不给呢,眼下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
姜稚衣一指帐外:“本郡主想去看日出。”
两刻钟后,姜稚衣与元策共乘一骑, 被他从身后拥着,在蜿蜒的山道上嘚嘚打马向前。
马跑得不快,夏末雨后的微风迎面拂来, 不燥也不凉,恰好宜人。
看天空从至暗渐渐成了灰蓝色,姜稚衣回头道:“天都亮了, 你骑这么慢, 日出之前到得了山顶吗?”
元策觑她一眼:“骑快了颠着你,明日腿疼得下不来地,让人以为我怎么了你。”
……她要是听不懂这话就好了。
姜稚衣默默把头扭了回去,清清嗓子扯开了话茬:“你不问我和四殿下的事吗?”
“不好奇。”
“那我也要说清楚, 我与他的交情就到十岁出头,那个时候根本什么都不懂,只当他是玩伴而已。他会记着我不吃饺饵,想来是因我这忌口太特别了,毕竟大家过年都是要吃饺饵的。”
元策低哼一声。
她是少不更事,但齐延比她大上五岁,怎么会不懂。
若这位四皇子对她单纯只是玩伴的情谊,便不会在放弃与她的婚事以后刻意回避,再不同她往来,也不会在今夜她说“人是会变的,我如今已和从前不一样了”的时候露出那种神色,更不会在看到他们二人你侬我侬时垂下他的眼睫。
自然,这些话,不必告诉姜稚衣。
天空从带灰的浅蓝渐渐转亮,天际泛起红彤彤的霞光,姜稚衣催促元策:“你这马行不行了,别管我能不能下地了,快些快些!”
元策扬手一鞭,乌黑的战马风驰电掣而出,姜稚衣攥着马鞍一个不稳一声惊呼,又被一只坚实的手臂揽着腰锢进怀里。
感觉整个人颠簸到快飞起来,姜稚衣心脏狂跳,半束的乌发随风乱舞:“也不是让你这么快呀!”
元策扬了扬眉:“谁让你说它不行?马也是有脾气的。”
“有脾气的到底是马还是你!”眼看到了山弯,元策连缰绳都没扯一下,就这么一阵风似的带着她斜斜奔驰过弯,姜稚衣惊声大喊,“我们不会掉下山崖去吧!我不会成为史上第一个和情郎看日出不小心殉情的人吧!大烨的史书若记下这么一笔,我永盈郡主的脸都丢尽了——!”
元策在风里朗声笑着:“可惜不能陪我未婚妻丢这个脸。”
“……”不会在史书留下姓名的人就是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的人扬手又是一鞭,战马流星赶月般飞驰向山顶,姜稚衣尖叫着死死闭上了眼:“啊——!”
直叫到嗓子发哑,喉咙冒烟的时刻,马蹄忽而高高扬起一个骤停,姜稚衣气喘吁吁地攥紧了马鞍,收拾着自己碎成一片片的三魂七魄。
元策扯过缰绳一转马头:“睁眼。”
姜稚衣睁开眼一抬头,恰见万丈金光撕破云层,浮动于苍茫天地,新生的太阳自巍巍山峦间门跃然而出,转瞬山雾散去,天光大亮。
姜稚衣望着灿亮的天际,慢慢平复下呼吸,静静看了会儿,忽然回过头去:“好些了吗?”
元策一愣,目光从天边收回,垂眼看她:“什么?”
“小时候有一次我做噩梦,半夜醒来害怕得睡不着觉,阿爹便带我去看了日出,阿爹说,梦里可怕的妖怪来自于我们的心魔,心若向阳,便可得见天光,那些可怕的东西也就不会靠近我们了。”姜稚衣也许久没想起这些往事了,方才看到元策做噩梦才记起来,“我带你来看日出,你的噩梦会不会好些了?”
元策目光轻闪着,紧紧凝望住她的眼睛。
那双眼里倒映着熠熠的天光,也倒映着他。
梦里那些潮湿阴暗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元策缓缓抬起眼,望向远处京畿的方向,好像又看见了那座巍峨冰冷的深宫。
当年父亲还没来得及踏平那座深宫,先帝便已驾崩,于是父亲将对一个人的仇恨迁怒于所有与那个人同样的人,告诉他,他们都一样该死。
最初,他走进那座名唤“长安”的城,其实是想要结束它的长安,想要毁掉那座深宫里所有高高在上的人,或许这其中也包括当时与他素未谋面的姜稚衣。
他想毁了那些掌人生死如践踏蝼蚁的人,颠覆他们苦心经营的王朝,却从没想过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走进那座城之前,他曾无数次幻想过那一日的结局。
当宫墙坍塌,砖石碎裂,宫殿陷入熊熊大火,一切灰飞烟灭的那一刻,他或许也将与那座深宫一起葬身火海,结束他再无意义的人生。
今夜是他离那个结局最近的一次。
千里勤王,带兵至此,再也不会有比今夜更好的时机。只要他一声令下,父亲一手培植的那些战士将为他肝脑涂地,冲锋陷阵。
可是那个结局注定不属于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当他读懂这句诗,他便越来越贪恋活着,也越来越想将活着的机会留给那些同样拥有至亲至爱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