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渐渐驶离了石岸,依旧顺着柔波荡去。江怀越听了相思所言,并未露出震惊神色,只是静默坐在桌前。
相思不禁问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当初借着你的名义和那个白裙女子骗我出去,难道也是辽王的意思?”
江怀越忖度了一下,道:“那件事,恐怕不一定是辽王的意思。”
“他不是辽王的幕僚吗?难道还敢擅自做主?”宿昕见他们不动,只得顾自饮酒吃菜,面露不屑神色,“依我看别把他们放在眼里,就算是辽王……成日里求仙问道的,也不是什么有谋略的人。”
相思却道:“那说不定是他故意这样做,好让人觉得他不求上进?”
“不管是真是假,眼下这个幕僚既然露面了,他的意图也该明显了吧?”宿昕向江怀越道,“他是不是以相思的身份为要挟,让你交出东西?”
江怀越淡淡道:“不完全是。”
宿昕顿滞了一下,放下酒杯:“那他还想干嘛?!”
“……暂时不方便说。”
宿昕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愤愤然道:“好啊江怀越,别人是过河拆桥,你这还没过河呢,就想把我给架空了?”
“小公爷误会了,其中详情关乎我的家事,确实不好直说。”江怀越顿了顿,又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您一样,出身体面世袭簪缨的。”
原本还耿耿于怀的宿昕听了这话,无端感到几分舒适,在他感觉中,江怀越这言语间似是向他低头,于是又显出大度的样子。“这也没什么,我还不稀罕呢。不过你的家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会被他拿来作为把柄?”
“小公爷,您也真是的,大人都说了不好直言,您还非要追根究底……”相思眼眸一转,马上给他斟酒敬上,“大人是贫贱出身,家里糟心事太多,您这国公府的后代关心那些做什么?岂不是成了街头巷尾的爱打听人家私事的长舌妇了?”
宿昕哼笑一声,接过了酒杯。“你们既然不肯说,我也不做那不识趣的人,反正江怀越你自己有对策就行。”
江怀越沉吟一阵,缓缓道:“小公爷,不知您认识的人里,是否有礼部的官员?”
宿昕一愣:“礼部?怎么有问起这个来?”
“我想核查一个人的身份。”江怀越眉间微蹙,再三思量之后才道,“需要找出十四年前会试舞弊案中,一名杭州举人的试卷。”
“十四年前?都过去那么久了,上哪儿找去!”宿昕皱紧了双眉。
相思听到会试舞弊案,心头一动,随即想起在辽东时江怀越向镇宁侯所说的一些事情,因而问道:“大人,你所指的,莫非就是上次提及的那个金玉音表哥的事情?”
“是。”江怀越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弘正十九年,沈睿、齐世隆因涉嫌向主考官行贿得到试题而被革除功名,入狱审讯,后来齐世隆病死牢中,沈睿被释放后消失无踪,再也没有回到故乡杭州。但他在上京赶考前,常年寄住在金家后园,与金玉音可说是青梅竹马,若是还活在人间,这十来年不加联系,似乎说不过去。当年的科场舞弊案直接致使主考官章慜革职流放,那两名举子的卷子也必定封存在礼部重要卷宗之内。”
宿昕瞥着江怀越:“你不是手眼通天吗?难道现在一个能办事的人也找不到了?”
他哂笑了一下,缓缓道:“此事由我出面不□□全,我是觉得小公爷虽在南京却也人脉广博,因此才问了一问。若是您实在无能为力,那我也只能冒险修书一封,让我在京城的旧部再去想办法了。”
江怀越说到这,一旁的相思不无惋惜地看着一脸诧异的宿昕,眼神幽幽,似有想说之言。宿昕原本不想出面,被这样一激,忍不住道:“你们不要觉得我是只会流连于风花雪月的世家子弟,要论及办事干练,那我也是自幼就颇得父亲真传的!不就是想查礼部密封的卷宗吗?我自会找到门路!只不过——”
他看看面前的两人,有些挑衅地向江怀越道:“我知道你是想借助字迹来辨识身份,对不对?可就算我给你弄来了那人曾经的试卷,你也得有他现在的书信对照才是……”
“只要小公爷能弄到十四年前的卷宗,当下的字迹,我自然也可得到。”江怀越言辞肯定,为宿昕再满上一杯,举杯致意,“先谢过小公爷了!”
“我也一样。”相思也同样向宿昕敬酒。
宿昕端起酒杯,才想饮下又感觉不妥,看看江怀越与相思,懊丧不已地抗议:“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怎么俨然已经是老夫老妻的样子了?!”
江怀越有些尴尬,相思却讶然反问:“小公爷,难道我已经看上去那么老了?”
“不是那个意思……”宿昕面对相思这有意打岔的本领,也只好叹息一声,不再纠缠于此话题。
*
离开了画舫之后,江怀越还是将相思送回了那处隐秘的院落。
相思进屋后就去了里间换衣裙,他坐在堂屋里,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出神。
房门轻响,脚步声渐近,江怀越还未及回头,肩头一软,相思已经伏在了背后。
茉莉花的香息萦绕四周,她的语声就在耳畔:“大人,你还在想着会面的事吗?”
江怀越忖度了片刻,才谨慎开口:“那个人……和我本是熟识的。”
相思一怔,起先在画舫时,他几乎没怎么细说会面的内容,此时忽然提及,倒是令她颇为意外。
“是熟人?我知道吗?”
江怀越低声道:“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给我取了学名的陶先生吗?”
“记得啊!是他给你取了正式的名字,罗桢,对吗?”她觉得事情不一般,转到了江怀越身边坐下,“为什么忽然说起他了?难道……”
他颔首:“陶先生,就是今日来见我的那个人。”
相思愣怔住了,半晌没说话。
江怀越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也就是当初把你诱骗出去的,那个随从。”
她只觉寒意袭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和那个羞辱我的白裙女子,分明是一伙的!他不是你的先生吗,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京城?”
江怀越将程亦白的说辞简单转述一遍,相思艰难地理清了思绪,才道:“那你后来又请小公爷去查当年的那个舞弊案……莫非觉得金玉音的表哥沈睿,就是程亦白,也就是你幼年的启蒙先生?”
“是,所以我需要沈睿当年的笔迹作为对照。”
“那如果,笔迹对照之后,这三个名字,就是同一人呢?”相思脑海中又浮现了当年被骗去那所宅院后的遭遇,那个气质如兰白裙袅袅的女子,眉目清丽,然而眼神所及,总让相思身心不安。
从没有见过那样的目光,初觉淡然不惊尘烟,再看之时却只觉寒意凛凛,摄人心魂。
“如果是同一人,事情反而变简单了。”江怀越沉吟了一下,又道,“相思,我有可能,又要回去了。”
“回去?哪里?”她还没从回忆中完全抽离,显得有些茫然。
他抬起手,抚过她乌黑鬓发,从斜插的金簪间划过。
“原先我待过的地方。”
“宫里?还是,京城?”不知为何,相思看着江怀越那双墨黑的眼睛,心生慌张。她忽然抱住他,哀求道:“大人,我们就生活在这里不行吗?我不需要什么翻案了,也不在意什么拜堂成婚,你如果有空就出来看看我,没空就留在那边……就这样,留在南京,这里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她很少会这样惊惶地求他,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袍袖,恨不能将他狠狠绑住,留在自己身边。
他心中浮涌起不忍,低着眼睫,将相思抱了过来,整个儿环住了。
“你听我说,只要你我得到青铜盒的消息被今上知道,你刚才说的一切,就会立即成为泡影。”
她紧紧攀着他,在他颈侧哽咽道:“那你能逃吗?我们去无名村镇也好,去深山荒野也行,我能吃得起苦,大人!我不愿意你再回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你我一辈子逃亡,隐姓埋名。可是你觉得风餐露宿居无定所,一年复一年之后,还能存留多少美好?”
“我不怕……”
他正视着相思的眼眸,认真道:“我从不奢求什么花前月下情意绵绵,可我也不希望,你跟着我江怀越,往后余生朝不保夕,仓惶如惊弓之鸟。如果非要那样的话,还不如起初就互不相识。”
相思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