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相思说话轻言软语,但其中蕴含之意让那群年轻人都为之警醒,刚加入锦衣卫的那个做东之人马上道:“相思姑娘说的对,咱们还是小心为上,得罪了西厂可不是花钱就能摆脱的麻烦。”
众人也顺势闲聊起别的话题,欢声笑谈中,关于曹经义之死,以及江怀越与荣贵妃的坊间传闻,很快就被他们抛之脑后。
相思在席间尽心作陪,直至他们宴饮玩乐结束,送出大厅,才返身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一关,楼下的笑闹声显得有几分空渺遥远。
她站在那里,原先压制在心底的那种低沉的感觉慢慢浮涌上来。也说不出到底是因为之前的哪一句话,或者是,那些话都在她心间留下了印记,哪怕是她已经回到了房间,先前大厅里酒席上的情景,还如在眼前。
相思慢慢坐到了梳妆台前,原先她是知道江怀越的义父就是前任东厂提督曹经义,也隐约晓得他们两个关系并不亲密,可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出,大人会和曹经义的死直接产生关联,甚至那些人还将曹夫人的死,也和他牵扯到一起。
她从来没有见过曹经义,更没有见过曹夫人,江怀越在她心里,也是不可能与自己的义母有什么过分的关联……可是……
她怔坐了片刻,打开了红木镶嵌云母的妆奁匣,馥郁清香幽幽浮涌。相思取出藏在里面的藕荷色红莲香囊,将香料倒出,托在掌心。
她又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那时她受伤之后,江怀越亲自为她敷粉遮掩伤痕的那个场景。
当时她紧张惴栗又心怀遐思,而且就曾经想到过,他的动作轻柔而娴熟,或许是从小就在宫里伺候妃嫔带来的特性。
只是那时的小小腹诽,掩藏至今,再听到了众人口中的传言之后,心情不由自主地沉落了下去。
——大人在宫中,此时是在做什么呢?
这样的问题,以前她很少去想,甚至避免去想。因为她在潜意识里也明白,江怀越虽然在外权势煊赫,倨傲不羁,可是一旦入了宫,就还是伺候皇帝的内宦。大人在她心目里,永远都是眉眼冷寂洁身自好,容不得他人半点践踏与轻慢,看不上趋炎附势谄媚讨好之辈。
然而他回到了大内呢?在君主与贵妃面前,难道也是如此姿态?
如果不是,那他在自幼成长起来的昭德宫内,又会是以怎样的神情与荣贵妃说话?她虽然到京城不算久,但也听闻这位贵妃生性洒脱,恣意纵情,大人在她近前侍奉,是不是要格外小心谨慎,甚或是曲意逢迎?
……
许多问题,许多疑虑,得不到解答。她从来不愿去打听这些,也明白江怀越不会愿意说起这些,但这些疑问确实存在心底,以前只是偶然想到,如今却渐渐在意。
相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前浮现的却是当日他来到闺房,背着她站在这流光镜前,沉静温柔,眼里有浩瀚江海。
忽又觉得自己实在不该这样患得患失,之前不是曾经问起过贵妃之事,得到的答案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可现在为什么又会惆怅?
她感到了自责。
——那些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传言,都是无稽之谈罢了!
相思将手中的香料重新装回锦囊,收纳进了梳妆匣。
*
又是一轮旭日高升晴空,瓦蓝天幕云丝绵延,筹备已久的太后寿诞大宴终于到来。
因承景帝自登基以来一直以谦和仁孝之风示下,众臣对于太后寿诞亦很是恭谨,承景帝听着众人齐声赞颂庆贺的话语,心里隐隐不是滋味,但脸上还是含着满意的笑容。
寿宴虽是晚上才举行,但相关事务众多,江怀越和司礼监的余德广等人从早上就开始忙碌不停。各方藩王平素没有机会返回京城,而今趁着为太后祝寿的时机重回宫中,自然也少不得要人作陪伺候,再加上其他重臣贵胄和异国使节,光是将这些人安顿妥当就已经耗费了许多人力精力。到了午间,光禄寺开始忙碌,教坊司亦还在最后排演献礼的八支曲目。各种事务纷至沓来,虽是事先早有安排统筹,但事到临头毕竟不能有丝毫怠慢与疏漏,江怀越更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应对不时变化。
他受余德广委托,前去光禄寺巡查了一番之后,又匆匆赶往相反方向。
毕竟太后不爱繁文缛节,在接受完各位藩王与重臣的跪拜贺寿之后,便按照计划带了众多妃嫔与王公夫人前往嘉景园内赏花。江怀越赶到这园子时,太后已带着几位娘家女眷去了别处,他正待回转,却见远处有人在梅树之下朝他望来。
江怀越一怔,随即上前拜倒:“贵妃娘娘。”
荣贵妃本来今日是不想来了,然而听说惠妃身体不适不能前来,便又兴致盎然,精心装束了一番,才带着太监宫女来到了此处。因太后与她素来不算亲密,她见到太后带着娘家人去了其他地方赏景,也并不像某些妃嫔那样毕恭毕敬地追随而去,而只是坐在阳光微淡的游廊下。
江怀越上前再次行礼:“娘娘还请恕罪,这些天实在忙碌,都没留意娘娘竟坐在此处……”
荣贵妃白了他一眼:“你这个人,做什么事都太认真,还总说我不会变通,我看你是非要将自己累垮,才能老老实实休息一阵了!”
江怀越笑了笑:“娘娘如此说,岂不是要臣更加为难?万岁那边自然希望臣能殚精竭力,而娘娘这边却劝臣不要那样严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