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回到大内时,已是夜深人静时分。更漏声声,敲人心魂,他站在乾清宫外,犹如置身于苍茫深海,寂寥压抑。
余德广先进去禀告,随后又悄然探身出来,呼唤他入内。
江怀越躬身进入寝宫,灯火微明,满室悄寂。承景帝披着斗篷坐在案几旁,神情有些木然,似乎是等待已久。
“听余德广说,你义父他,已经去世了?”承景帝看着跪在近前的江怀越问道。
江怀越神色黯然:“是……万岁赐予义父药酒,可惜余公公和杨明顺赶到曹府之前,义父因为发现了义母与管家的私情而狂怒不已,非但杀害了两人,还引得旧病发作。臣心急之下给他饮下药酒,可惜没多久,他还是支撑不住,就此离世……”
承景帝皱紧双眉:“那你去到曹府时,难道没有阻止他?”
“臣去的时候,义父已经杀害了他们,甚至还持着利剑追杀出来,神志都有些不清楚了。余公公和杨明顺都亲眼所见,还有那些曹家的仆人,也在院门口看到此景。”江怀越始终郁郁寡欢的样子,“臣若是早知如此,就应该尽快赶到曹府,也许还能挽回一切,可惜……”
承景帝面色亦很是凝重,沉声道:“曹经义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居然遇事如此冲动……死者已矣,不再多言,你既然是他的养子,就该为他安顿后事。还有,你义父之死不太体面,吴氏与管家私通之事休要外传,只说曹经义是旧病复发而亡故的就可以。至于那些目睹此景的家丁,你需得让他们不可泄露才是。”
“臣明白。”
承景帝又传口谕拨给银两为曹经义治丧,江怀越叩谢皇恩之后,想要起身离去,却听他又道:“之前你曾经说,东厂暗室内存有云岐案件的卷宗?而且最近曹经义可能去过那里?”
江怀越一怔:“是。”
“云岐之死已经过去十年,朕听你说了此事,才有所念及。”承景帝淡淡道,“明天一早,你去将那些卷宗都拿来,”
江怀越心头震了震,看着承景帝,却也不敢贸然询问。只应诺一声之后,告辞离开了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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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赶回西厂的路上,杨明顺忍不住问起后续,江怀越将承景帝最后的话告诉了他。杨明顺讶然,又转而喜形于色:“万岁要看卷宗,那岂不是说明他对这案子也有了疑心?说不定从中发现了蛛丝马迹,就能为云大人翻案了!”
江怀越却沉默不语。
杨明顺疑惑道:“督公,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要是云大人能翻案,相思不就能顺理成章 脱离乐籍?那往后,还不是想干嘛就干嘛,您也不必总是偷偷去楼下等她了……”
“万岁是真的要翻阅旧案记录?”他撩开帘子一角,望着外面的沉沉黑夜,只说了这样一句。
杨明顺愣神了。
马车辚辚,驶回到西厂时,街面上都已经不见一个人影。江怀越快步步入,径直去了锻造坊后的小屋。黄百户与匠师果然还守在那里,见他进来,不由站起:“督公,难道现在就要取走?”
“明日一早,我要带着进宫。”江怀越面无表情道。
黄百户与匠师对视了一眼,面露尴尬。之前说最早也得过一个晚上,如今督公果然清早就要,两人在心里哀叹一声,今天晚上恐怕是没法睡觉了。
江怀越叮嘱过后,回到了自己在西缉事厂僻静的住处。
漆黑无光的房中,帘幔低垂,他在门口站了片刻,想要去点亮烛火,可走到桌旁,却又觉得此事似乎多余。
他慢慢地走到床铺前,默无声息地坐在黑暗里。
手背上被吴氏临死前抓破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
他握紧了手,掌心冰凉。
很奇怪的感觉,他早已不是第一次亲手了结别人的性命,十五岁的时候,就跟在曹经义后面,听从他的指令,在东厂诏狱里,以同样的方式勒死了一个年轻的官员。
后来,又夺取了不少的性命。
区别只在于,有些是他亲手杀害,更多的则是运用各种计策而已。
随着年纪增长,看到别人因自己而死,竟也渐渐麻木,甚至只当做完成了某项事务,丝毫不起波澜。只是现在……
他身处黑暗,脑海中全是曹经义被灌下药酒时的狰狞面目,以及吴氏最后挣扎不已,青筋暴现的那双手。
从温凉至冰凉,手的触感还是那么清晰可辨。
——你是什么身份自己还不知道?不过是被人玩了就丢弃的东西!她的心她的身,永远不会满足。就算是对着你笑,也都是在演戏!
——我偷情,可我又有什么错?是个女人,都忍不了!
尖利的咒骂声在脑海盘踞,像利刃像细线,来回割裂了他的心魂。
连杀人都不怕的他,居然坐在黑暗里,自心底泛起了阵阵寒意。这寒意很快侵袭全身,甚至连呼吸都带着冰凉感觉。
怨偶。
他很早就看得出义母与义父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可是少年时期的他,曾经还以为,他们相处久了,哪怕义父也是太监,义母会像家人一样跟他生活下去。
可是那些年过去了,他们之间非但没有增长出一丝好感,反而在仇恨深海中沉溺戕杀,最终死得惨烈。
当初义父娶她,带着她进入喜堂时,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幕。
时间是粗粝砂石,能磨伤本就脆弱不堪的灵魂,吞灭曾经期待的梦想。
手掌间那种冰凉湿滑的感觉始终还在,江怀越仓惶起身,走到桌旁,将双手一下子浸入了盛着冷水的盆里。
他站在那里,一遍又一遍洗着自己的双手。
眼睛却直视着前方晦暗的墙壁。
许久之后,他才木然回首,又来到书桌前,凭着印象打开抽屉,从最深处取出了一个银质的小盒子。
没有光亮的地方,是看不见盒子上缠绵华美的花纹的,但是他能感知到。
他慢慢地走回床榻前,脱掉了繁复厚重的外衣,随后在黑暗中,握着这个银色盒子,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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