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桑榆非晚(三)(1 / 2)

刺棠 雾圆 8463 字 10个月前

叶亭宴反抱住她,沉默了许久,才勉力清醒过来。

落薇伏在他的肩膀上,彻底失了力气,累得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她的头发养得那样好,没有任何簪饰地散着,与他的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的模样。

在最为失神的一刹那,她在他的耳边叫了一声“哥哥”。

她在叫谁?

不会是宋澜。

他想,宋澜整日疑心她是否因为野心而另觅他人,他也时常被缥缈的猜测反复折磨——她利用他时,对自己完全不顾惜,利用旁人时,自然也是不必顾惜的。

那么这一句“哥哥”,于她而言,便仅仅是情至深时的调笑。

但?于他而言,这两个字不一样。

它响彻在冬日凄冷的廊前,是少女提着裙摆心疼的惊叫;响彻在海棠和紫薇交织盛开?的园下,是她含笑的“阿棠”;还有会灵湖从天际划回来的小舟中,她抱着荷叶莲蓬,遥遥地冲他挥着手?,是满怀爱意的呼唤。

一想到有朝一日,她口中唤出的这两个字竟不是在叫他,他简直想要杀人。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见了全然不曾料到的言语。

“你是他的人。”

——是谁的人?

——是我的,殿下。

他茫然地去想这两?句话,抱着她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甚至来不及去想这句话是真是假,眼睫一颤,泪便落了满脸。

落薇察觉到他的眼泪,低低地问道:“方才还在说我,你却在哭什么?”

她伸手?为他擦拭,感觉他的嘴唇和眼皮都在不住地发抖。

千言万语哽在心间?喉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叶亭宴揽着她坐起身来,感觉自己正处于梦境和现实的交界。

那句话是如此动听,他根本不敢去想它的真假。

就如濒死之人口渴一般,他实?在太渴了,毒药都甘之如饴。

沉默了许久,叶亭宴梦呓一般,缓慢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落薇破涕为笑,清清楚楚地为他重复了一遍。

“我们一起,为殿下报仇罢。”

她伸出手?来,与他十指相扣:“你的心思,我猜得对不对——你熏的是他最爱的香料,岫青寺上也是为他的亲眷而痛苦,我猜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逼出你的实?话,你就……”

眼泪流过方干的泪痕,那一刹那,叶亭宴觉得她的口气也染了几分哀求之色。

仿佛不止是他需要她做同谋,她更需要他的回答,来为自己孤寂的前路上寻一些伶仃的依靠。

“你就不要再作伪了,对我说一句实?话罢。”

“为何、为何……”

脑中乱极了,叶亭宴颠三倒四地重?复了好几遍,才问出口:“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察觉到他的默认,落薇松了一口气,轻轻地笑了一声:“你这样聪明,骂不出那一句‘乱臣贼子’,纵然我疑心已久,怎么敢说?在你面前伪装,实?在艰难。”

他颤声问:“你就不怕我如今还是在诈你?”

落薇道?:“是么,倘若我猜错了,死在你的手?里,也算解脱罢,我实在太累、太累了……”

不算假话,她现今实?在是累极了,乍然寻到同道的滋味太好,她真想甩开?一切,在这沉檀和茉莉香片的味道中沉沉睡去。

可还不是时候,落薇打起精神,在他面颊上落下一个讨好的吻。

她尝到了眼泪咸涩的味道?:“今夜三更以?后,我的人会诈袭围场,你下山到宋澜身边去,定能把自己择出来……此外,你说得对,我如今若随着小燕北上,定会遭一路追杀,我暂且不能离开?汴都,你要为我寻一个绝对、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回了一个“好”。

“拜托你了,”落薇抓着他凌乱的前襟,困倦之意渐重?,“我……”

说了这一个字,她忽然清醒,又努力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改口道?:“不对,是我们……拜托你了,我们,不能输。”

他抚摸着她的脸,忽然觉得一瞬间从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了她的近前。

“我——”

他张开?嘴,想要说一句什么,可是说什么?是疑问吗,问你真的是这样虽死不悔地爱着一个地狱中的亡灵?是渴求吗,渴求你再三重?复这句动听至极誓言、好让他确信再确信?

还是迫不及待的欣喜?你知不知道他没有死去,他曾痛苦于你的背叛,而这背叛是一个拙劣的谎言,他曾被你无意地伤害,又无?意地伤害了你,这一笔旧账,已是算不清楚了。

叶亭宴犹豫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这句话。

或许更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而她已经在他的沉默当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手?指紧攥着他的衣摆,喃喃一句“殿下”,眼泪滑过痕迹交叠的侧颊。

他心尖发颤地想,我是这样想念你。

——原来你也是一样吗?

他掐紧了她的肩膀,正?要开?口,忽地听见一阵疾风声响,抬起头来,却正?巧看到了床头摆着的古旧铜镜。

铜镜之中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不是他记忆当中自己的样子。

他对着那面铜镜怔愣许久,烛火之下端详了一遍又一遍——瘦削的脸颊、含情?的双眼,因?为情|爱沾染了一丝带媚的薄红。那些清朗的眼神、月光一般的温柔,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竟是他的模样?

在她眼中,他竟是这个模样——那个她所爱的、悬挂在云端的高天?月亮,倏然坠入深不见底的泥潭当中,真的能够一尘不染吗?

叶亭宴被自己吓到,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房间?,临行之前,他强迫自己脑海空白地为她系好衣物、擦拭去了脸侧的血痕,又将来时身上的黑色披风披在她身上。

她怕有许久不曾睡过这样好的一觉了,他想。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忘记方才铜镜中的那张脸,沉溺于这样许久未曾有过的宁静。

连心间时常出现的痛楚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腔的心爱和怜惜之情?。

有心魔一闪而过,问如果她还是在骗你,如果是她窥破了你的心思,用这样示弱的办法来利用你,该怎么办?

这想法顷刻之间便泯灭无踪。

假意被宋澜呵斥的那天?,裴郗一路上为他担惊受怕,连周楚吟都露出了一二分慌乱神色,见是他提前谋划,才放下心来。从那一年刺棠案后,他蒙众人尽心竭力的相助,仍旧不敢交心,生怕这背后会忽然生出另一重的背叛。

毕竟如今他什么都不再有,甚至不敢确信何时才能报了身上的血海深仇,从前最亲密之人尚有贰心,如今又该如何?

他倚在门口,听见周楚吟带着一二分悲悯地对裴郗说:“这是你公子的心病,你不要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