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蘅的眼睛睁开了,他似乎想动一下身子,不过全身上下都是伤,这么一动,眉头就忍不住皱了一下,姜梨道:“你别动,想喝水我给你拿。”她去拿装满了热水的水壶,坐在地上,让姬蘅的头枕着自己的腿,一点点喂给他喝。
姬蘅沿着湖面慢慢地走着。他手持一把华丽的金丝折扇,红袍及地,他这副模样,称得上颠倒众生四个字。走在这里,人人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且爱且惧,只怕这喜怒无常的肃国公一时暴怒,大开杀戒。唯有那第一次出门的年轻小姐,敢胆大地直直盯着姬蘅看,却又为这人间难得的美丽而失神,而自愧弗如地低下头。
她就这么一直抱着姬蘅,也不知过了多久,山洞里的火堆渐渐小了一点,她起身,新添了些柴火,也就在此事,姬蘅身子动了动,她忙上前,跑到姬蘅身边,紧张地叫他名字:“姬蘅!”
湖中的船舫中隐隐约约传来歌舞的声音,不远处还有戏台子,有人在上头唱戏,看戏的人围满了底下,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唱些什么,他就在在这繁华热闹中不紧不慢地走着,他比这里的繁华还要繁华,可又与热闹格格不入,仿佛妖鬼化成的美人,走在人间的集市上,人间软红皆不过眼,看过亦是不屑。
她做完了一切,还想再做一些,仿佛多做一些,心里就会觉得很安心似的。直到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她把自己的衣裳全部都披到了姬蘅身上,自己穿着单衣,抱着姬蘅,一直守着他。火在旁边静静地燃烧着,姜梨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像是就这样平静的日子,已经过了一生一世。哪怕是什么都没有,不必锦衣玉食,只要有这个人陪伴在她身边,此生也已经别无所求了。
姬蘅的嘴角噙着笑容,琥珀色的眼眸里是数不尽的轻佻风流,但他的心里,却在春暖人间的日子里,冷却成冰。
她一连来来回回跑了很多趟,也不敢走得太远,眼见着山洞里的柴火已经拾得足够整整一夜,甚至还真的抓住了一只灰毛野兔,她喜出望外,用姬蘅的宝剑将野兔料理干净,用雪捂着,只等着姬蘅什么时候醒来,烤给他吃。
他的父亲死了,若不是他让司徒九月尝试解救姬暝寒,姬暝寒可以多活一年,这一年里,也许还有别的生机。因为他选择了尝试,让姬暝寒也不得不去承担这样的风险,于是姬暝寒死去了,死在了这个春天热闹的夜里,而他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在这时候,她便又发挥出一切从前的勇敢和坚强来,深知光坐在姬蘅身边掉泪办不成任何事。应当极力地挽回能挽回的东西。她曾和薛昭在丛林里做陷阱诱捕猎物,时隔多年,再做起来也并不难。
或许是他真的没心没肺,如世人传言一般的冷酷无情,所以能对自己父亲的死亡也无动于衷。但姬蘅又觉得,他的心被划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猛烈的风从外面呼呼灌了进去,灌得他整个人空荡荡的。
姜梨细心地替姬蘅擦拭伤口,将姬蘅每一道伤痕都仔仔细细地包扎起来,这时候,仍旧没有文纪的消息传来。姜梨怕夜里的柴火烧光,遇见野兽,便再次出去,拿着火折子去寻了些柴火,顺手再做了几个陷阱,看看或许能捕到一两只落单的野兔。姬蘅现在身负重伤,如果文纪一直不来,姬蘅醒来是要吃东西的,否则身体虚弱,身子只会好得更慢。
国公府花团锦簇,权势滔天,但从他记事起,就冷清得如同一栋华丽的坟墓。他在此长大,他似乎没有格外天真烂漫的时候,他早熟得可怕。现在想想,他似乎很早很早以前,就在准备复仇这件事。
姜梨想,她这一生,怕是眼里再也容不得别人,也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有时候,一刻就是永恒,不管日后发生了什么,今日的一切,她都永远不会忘记。
他要复仇的对象,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后,现在已经是太后了。一个是远在云中的郡王,对方手下的兵马强悍凶猛,但他有什么?只有一个空壳的国公府,还有并不听从他号令的金吾军。
何德何能呢?姜梨伤心地想,她并没有为姬蘅付出多少,她的力量十分渺茫,以至于在这些针锋相对里,她反而成了拖累他的存在,但姬蘅却付出了他最珍贵的东西,他的真心。
从无到有,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漫长的过程里,姬蘅没有一丝期待。复仇和别的愿望不一样,有人想做官,就拼命念书打算一举中第,有人想发财,就和人做生意勤劳肯动脑筋点,有的人想嫁入高门,有的人愿意云游四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愿望,等他们努力过后,实现心愿,想求的自然而然就会得到。
姜梨无法想下去,她的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似的,怎么都喘不过气来。眼里的泪一点一点的落在地上,没有人看到,她的脑子里,回忆起白日在帐外,风雪之中,平原之上,看着那袭红衣朝自己奔来。他本来是一个注意仪容的人,任何事情都喜欢不紧不慢地去做,优雅而姿态好看,而如今只是一个单单的去见她,就让他匆忙也容不得迟一刻。
但他能得到什么?
他曾多次在生死边缘走过,光是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也想象得到他的过去多么危险累累。能活到现在,的确是命硬,可是命硬的背后,付出的也是常人所不能想。他如今也才二十四岁,那他是从多少年前开始习惯过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二十岁,十四岁,甚至更早?
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场复仇,不过是哪会多年前欠下的命债。甚至于债都不能以寻常的手段来讨,什么公理和正义,不过是过眼云烟,世上哪里有那种东西?倒不如他在黑暗之中,从黑暗之中来寻一条路。而走到路的尽头,他不会得到什么,姬暝寒和虞红叶不会重新活过来,而他逝去的,本应该如贵门子弟一般无忧无虑的时光也不会回转。
姜梨忍住泪,拿撕下的裙子沾了热水,一点点替他清理伤口。那些药粉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也就是这时,姜梨才发现,姬蘅身上,还有许多旧伤。并非箭伤,看上去也过了很多念头,新伤旧伤,伤痕累累,看上去惨不忍睹。
黑暗的尽头还是黑暗,他似乎永远也找不到应该追逐的光是什么。曾经姬暝寒活着的时候,姬蘅还曾抱着一丝天真的希望。也许有一日姬暝寒能够醒来,他看着自己,骄傲地夸赞道,他的儿子已经长得这么高,如此强大了。
手下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似乎能听到姬蘅发出的一声痛苦闷哼。姜梨连忙转头去看姬蘅的神色,他皱着眉,似乎十分难受,姜梨小声地唤他,他没有动静,也没有回答。
但结局是什么也没有,老天似乎为了惩罚他不应该拥有这么一丝天真的念想,于是连这一丝天真的念想也斩断了。他彻底地陷入了黑暗中,不可能再走出来。
她拔出了那支箭。
那也就罢了,这也没什么不好。索性人生在世,本就是苦海中走一遭,或早或晚,迟早要来。
脑中一瞬间,突然浮现起过去闻人遥说过的话来。他说曾在姬蘅十四岁的时候替他卜卦,卦象说十年后的现在,姬蘅终将会为女祸遇劫,横尸荒野,鹰犬啄食。现在看啦,她的确是姬蘅的灾祸,如果不是为了救她,姬蘅也不必深入险境,更不必弄得满身伤痕,危及性命。
他仰头,笑意越发动人。
她握住了箭柄。
他顺着热闹,顺着人群的欢呼,慢慢地走过去,渐渐的,灯火被他抛在身后,繁华也被他抛在身后,他渐渐地走入街道之中。那像是穷人们居住的地方,巷子里夜里也没什么人走动了,他慢慢地走着,和夜色融为一体,走入了黑暗之中。
姜梨要把这箭拔出来。
远处刮起一阵清风,春日的夜里,风都是醉人的。姬蘅仰头,看着天空,天上星河璀璨,似人温柔的目光,他靠着墙,慢慢地,慢慢地滑坐了下来。
他今日在箭雨中奔跑,用盾牌挡住了那些箭雨,却也有一些伤到了身上,还有刀伤、剑伤,遍体鳞伤,他的皮肤其实很白皙,身形十分优美,仿佛一只蓄满力量的豹子,然而此刻,这些伤痕和鲜血就像是给一尊瓷白的花瓶上布满裂痕,令人看着便忍不住想要落泪。
他实在是很累了。
姜梨颤抖着手,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只能照着自己从前见过那些大夫的模样,将姬蘅的宝剑清洗过,脱去他的铠甲,用宝剑划开与血肉粘连在一起的衣裳,看见他身上累累的伤痕。
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何时才会走到尽头。过去的那些年里,姬蘅从未有过撑不下去的念头。他年轻,狡猾,阴险,狠辣,无所不用极其,也没什么办不到的事情。他不惮牺牲利用任何人和事,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以前总是觉得姬蘅此人,大约是没什么能够难倒他的,因为他表现得太过强大,也自然而然地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他不会受伤,不会流血,更不会时。但其实姬蘅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和殷之黎差不多大,当他受伤的时候他也十分脆弱,可能会永远离开。
但这份坚决在今夜突然崩塌了,姬暝寒的死,让他的心里真切地感到了疲倦。他并不害怕,只是茫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有没有意义。虞红叶死去许多年了,姬暝寒也死去了,他做的这一切,他们二人都无法看到,仇人锦衣玉食,他能怎么样呢?
庆幸的是姬蘅的马匹铠甲袋子里,还有火折子,姜梨又从姬蘅的身上搜出了一些药粉,大约是临走之前司徒九月为他准备的。姜梨拿火折子生起了火,找石碗烧水,她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铺在地上,让姬蘅躺在上面。姬蘅双目紧闭,毫无知觉的样子,姜梨的眼泪一瞬间就流了下来。
他绝望到恨不得死去。
姜梨什么都顾不得,她身材瘦弱,此刻心急如焚,竟也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将姬蘅拖进了山洞里。她又把马也拴到了山洞里的石头上,摸黑去寻找水和柴火,得生火烧水替姬蘅包扎伤口。这丛林她也不熟悉,但当年在桐乡的树林里,尚且还有一些经验,只是雪天里要找枯枝并不容易,姜梨走了很远才找到一些。她背着这些柴火和水壶盛了水,跑着回到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