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嘉幼见他没有询问,暗暗缓了口气。
谢揽又把缰绳交给了冯嘉幼,由她来策马。
他的手臂痛得抬不起来,吃力的扯掉肩膀上已经被血水浸湿的布条,用牙齿咬掉瓶塞,将一整瓶金疮药全部倒在伤口上。
听他隐忍的闷哼一声,冯嘉幼的眼皮儿也跟着一跳。
她恍惚着想起来:“夫君,你之前为何不上药?”
“你见过谁阵前疗伤的?那不是没气势了?”谢揽像是被她的话给逗笑了,只不过笑声细微又虚弱,“气势带给敌手的震慑,比缓解这点儿伤更有用。”
他扔了空药瓶,又咬开另一个药瓶的瓶塞。
里面仅有一颗珍藏许久,治疗内伤的药丸儿。
出门闯荡江湖,必备三样宝物:钱,刀,药。
他的钱都拿来买刀了,而整匣子的刀加起来,也没有这颗小金丸贵。
是他压箱底的宝贝,哪怕快咽气的人吃下去都能再撑三天。
冯嘉幼扭头看他服药,微微动了动嘴唇,又回神专注策马。
不敢太颠簸,尽量挑平地,且速度很慢。
谢揽知道她想问什么,这样一颗小药丸儿,背对着敌人,随便找个机会就能咽下去。
他想和她解释,这药只能在气血运行相对平缓的时候吃,不然容易气血逆流,起反作用。
但他累得慌,先前是在硬撑着,现在这股气儿泄了,深深感觉到疲惫不堪。
暂时不想浪费精力解释这种小问题,记在心里,等往后闲了再告诉她。
谢揽还有更重要的话想说,想很久了。
他将身体往前倾,贴住冯嘉幼的脊背,双手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
很沉,冯嘉幼艰难又沉稳的挺直脊背。
谢揽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才喊了一声“幼娘”。
“嗯?”
“咱们追过来的路上,你问我的问题,我刚才已经想通了……”
却被冯嘉幼打断:“你先不要说话,省点儿力气疗伤。”
从荒城出来之后,她强撑的劲儿也有些松懈,声音开始微微发颤。
但被他依靠着,她又必须坚强。
“其实我伤的不算重,小时候比这更重的伤,没药吃的情况,熬两天就熬过来了,何况现在的我?”谢揽说的是实话,十三岁之前,这样九死一生的处境,对他来说属于家常便饭,“你用不着太担心,吃过药,缓一缓就能暂时恢复大半。”
听着这样的安慰,冯嘉幼心里更难受了:“你先休息,有什么话等你养好了再说。”
“不能等。”谢揽先擦干净脸上的血渍,才歪头枕着她的肩,“是你刚才突然跑回来,才令我终于想通……你怀疑我无论娶了谁,最终待谁都会像待你一样,不是的,你必须相信我,这世上唯独你能让我做到这种地步。因为我在娶你之前,就对你动了心……”
冯嘉幼听他讲完,终于醒悟过来他那会儿为何发呆。
害他阵前分心,她后怕的浑身打颤,哽咽着道:“我之前胡思乱想,是我矫情,你理我做什么?这根本不重要,可你若因此遭遇不测,岂不是让我连陪你一起死都要自责?”
谢揽起初也觉得她是吃的太饱,想通之后,惊觉这很重要。
夫妻之间容不下揣测。
搞不好会变成猜忌。
而且他听冯嘉幼说话的语气,觉得她并没有很明白,他为何会动心。
也或许在她的认知里,陪他一起当人质,小心翼翼安慰他,只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谢揽学问不够,无法解释清楚那种“特别”的感觉,也不想解释,更没精力解释。
冯嘉幼只需知道她对他而言,确实是最“特别”的,就已经足够了。
他不说话了,枕在她肩上闭目休息。
冯嘉幼也不去吵他,即使风声呼啸,马蹄叠响,她依然放轻自己的呼吸。
关于他的解释,她并不是不理解,是她已经不在意了。
原先她会猜测到茶饭不思,是她发现自己对谢揽的情意逐渐加深。
只差那么一步,就会将心交出去。
但若谢揽待她好,仅是因为他人好,性格好,她必定是会难过的。
于是想要有所保留,给自己留一线余地,才会反复纠结。
而她现在已经选择了毫无保留,先前的困扰,便不再重要了。
……
因是阴天,太阳落山之后,山间没有月光照亮,一片黑暗。
山路越走越窄,眼看即将行到岔路口,骆清流看一眼前方的谢揽和冯嘉幼,勒停了马。
后方的隋瑛带着沈时行也停了下来。
骆清流道:“我将南疆王先交给你们一会儿,你们挤一挤。”
隋瑛微微愣:“你要做什么去?”
骆清流叹了口气:“要下雨了,你们必须要找个地方避避雨才行,不然谢千户的身体恐怕受不了。好在这雨下不久,大半个时辰就能继续出发。但我担心南疆的前锋会追上来……”
沈时行明白了:“这位……”
已经一起经历过生死,但他好像还不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你是想和我们从岔路口兵分两路,引走他们一部分人马?”
骆清流尚未开口,隋瑛先拒绝:“不行,你不能去。真要引的话,不如让我去,以我的身份,他们抓住我也不会杀我。”
“大小姐,你的脑子去哪儿了?”骆清流看着她的脑袋,真心有几分惆怅,“然后让南疆监国以你为要挟,逼你爷爷起兵?”
隋瑛:“……”
“可你若是被抓,没人知道你是谁啊。”隋瑛心道他肯定不会将自己是十二监的少监说出来。
沈时行认真想了想,拢着手道:“看来还是我去最合适,我父亲是玄影司指挥使,他们一定会留我当人质。而镇国公还不会管我的死活。”
“你又瞎凑什么热闹?”隋瑛正心烦,扭头瞪他一眼,“我们俩去引,都有脱身的可能,你完全是出去送货。”
“咱们一起商量正事儿,你怎么还骂人呢?”沈时行真不爱听她说话,粗俗得很。
骆清流真服了他们俩,捏了捏眉心:“别闹了,我不是故意引走他们,只是做些痕迹误导一下,没有危险,很快会追上你们的,放心好了……”
“可是……”隋瑛茫然。
心知他是对的,却不知自己在“可是”什么。
此时,听到谢揽的声音:“你们谁都不准去。”
他们朝前方望过去,昏暗之中瞧见冯嘉幼带着谢揽又折返回来。
谢揽虽在闭目休息,却一直留意着后方的马蹄声,怕他们遭遇伏击。
听到他们停了下来,又见前方是岔路口,就知道骆清流想打什么主意。
骆清流连忙往前迎了几步,解释道:“大哥,我不是瞧不起你,这恰好是我的强项,我清楚他们在雨天里会怎样追踪,也清楚怎么混淆他们的判断……”
怕他不信,又提醒道,“不要忘记,我连偷盗尸体都喜欢在雨夜。”
谢揽看向骆清流的眼睛,发现他的确是成竹在胸。
经此一役,他似乎比之前找回了点勇气,不让他去反而不好。
“但是没有必要。”谢揽在马上坐直身体,“我也不是自夸,你看我像是需要停下来躲雨的样子?这里岔路多,他们没那么快追上来,咱们走慢点就是了,我没问题。”
被他一提醒,骆清流才发现他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出城也才一个多时辰,马背颠簸之下,竟然还能恢复的这么快?
谢揽算是作出解释:“我原先根本不用吃那颗压箱底的药,正是怕回军营的路上状态太差,你们又瞎折腾。”
骆清流:“……”
药物诚然有用,但他知道,起关键作用的还是谢揽强悍的身体素质。
“说起来。”谢揽低头看一眼自己肩膀上的伤,“原本我这伤口还能愈合的更快点,可惜那瓶最昂贵的金疮药,被你给糟蹋光了。”
骆清流:“……”
尴尬的回忆起来上次在济河边,他被谢揽划了脖子,心里有气,为了报复,倒光了他一整瓶金疮药。
“我的错,等回京城我赔十瓶昂贵的给大哥。”骆清流心道若能平安回去,赔一百瓶也行。
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钱财。
“是你自己承诺的,我可没逼你。”谢揽说话时,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
冯嘉幼紧贴着他的胸口,第一时间从他的身体感知到他警觉起来了。
谢揽朝前一指:“去,你们走前面,我稍微休息一下再去追你们。”
一副怕他们再停下来自作主张的模样。
“好吧。”
等骆清流从谢揽面前经过时,谢揽又说:“等等。”
从他背后的兵器匣里,将那柄唐横刀抽出来,“手里没兵器,我心里不踏实。”
等骆清流几人进入狭窄栈道,远到马蹄声几乎快要听不见时,谢揽转眸朝着斜后方黑暗的林间望去,目光比这雨夜还更阴冷:“大都督,您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下官,究竟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