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孝安依然坐在书案后,抬眸望向她。之前藏于暗处时,他早已见过她,并没有陌生之感。
但他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因为湖中央空旷,冯嘉幼又特意拔高了声音,“和离”两个字,他听到了。
江绘慈却没看他,环顾这书楼内部:“我多年不曾进来过了,想当年还是我监工建造的,原本这里的一砖一瓦,我都了如指掌。”
会建如此一座书楼,是冯孝安喜欢阅览杂书,时常去国子监、书院寻书,还抱怨他们小气,不许他借走。
她便买下与冯府相邻的几栋宅院,请了一众不输给工部的江南匠人,以最快的速度挖了个湖,造出这座京城内独一无二的书楼。
又耗费了不知多少心血,托关系满天下的高价收购典籍,才将书楼给填充的似模似样。
“可惜却被你一把火烧了不少。”江绘慈的视线这才落在他身上。
眼前的男人和她记忆之中变化不大,相反的,岁月将他沉淀的更具魅力。
自小鉴宝,她的眼光一贯是极好的,从来不曾看走眼过。
冯孝安十分不愿回想当年,却也环顾书楼:“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会放火?”
“我怎么会不知道?”江绘慈朝他走过去,“你烧的不是书,是你的‘玩物丧志’。”
自从有了这座书楼,他便无需往外跑太多,她也能常在这里陪伴他。
夏听蛙鸣,冬看落雪,这里不再只是看书的场所,也是他们夫妻俩感情升温的地方。
甚至书看的越来越少,玩笑话讲的越来越多。
后来南疆战火点燃,滇中粮仓案牵连到同盟会,他多年来的努力付诸东流,笑容才消失了。
但起初也仅仅是沮丧,直到陆御史一家人于荆北驿馆惨死,他才开始陷入深深的自责,且自责之心一日胜过一日。
江绘慈道:“于是你一走了之,说是去西北大漠为陆御史找儿子,其实是想用流放来惩罚你自己,也惩罚我……”
冯孝安打断她:“我惩罚你做什么?”
江绘慈走到书案前,垂头看他:“因为是我使尽了浑身解数,将你镇在了这书楼里,害你分了心。”
冯孝安忍不住想笑:“你真以为我信这些?”
当时他觉着书楼结构有些奇怪,从内部看上去像个塔。
她解释,说是她特意请高人摆的桃花风水局,还问他怕不怕,几乎要将他笑死。
“我若是想要惩罚你,直接狠下心肠休妻,将你赶回扬州去。”冯孝安摩挲着手里的折子,躲避似的低了低头,复又抬头望着她,“我以为你懂,我会不吭一声的离开,是代表着我们之间的三年之约不再作数,我认你为妻,我走后,去留随你心意……”
江绘慈懂,她怎么不懂。
以至于他失踪之后,她半是难过,半是欢喜。
她努力那么久,在他心中总算是有了一席之地,得到了认可。
她愿意等他回来,等他一辈子都可以,心中定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前提是只有他们夫妻二人,没有女儿。
“你知不知道你刚离开的三年,我经历了什么?”
江绘慈同样不堪回想,“你父亲是大理寺卿啊,他早知你娶我这事儿不正常,认定我知道你会失踪的原因,逼着我说,我不肯,他便将女儿将我身边抱走。无论我怎样求他,他都不许我见,赶我去庵堂,告诉我何时愿意说实话,何时才能见女儿。”
她丈夫的秘密,自然不能说。
何况她娘家也是同盟会的成员,谁知道她那执法的公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父亲用了三年时间,查出个大概,又来怪我,原本他就瞧不上我是个商户女,得知你干的勾当我家中也有份,更当我祸水一般,好在他也觉得小嘉太可怜,准我回府去,不再阻挠我们母女见面。”
但当不满四岁的女儿躲在嬷嬷背后,小心翼翼偷看她那一刻,江绘慈第一次在心里恨了冯孝安,也逐渐开始厌弃自己。
越来越认同公爹的话,她只是个目光短浅、自私自利、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
脑子里唯有情爱,再无其他。
也开始像她公爹一样,担心冯家这根独苗,往后若是像她该怎么办。
于是她又搬出了冯府,再次回到了庵堂。
“起初三年我见不到,后来我不太敢见,时间久了,我已经不会和她相处了,也懒得费心思和她相处了。”江绘慈扭头看向紧闭的大门,“你说她上辈子也不知造了多少孽,这辈子才会遇到我们这种父母,一个一心救国济世,一个只顾儿女私情,像是在相互较量着,究竟谁比谁更自私。”
她又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冯孝安,笑了一声,“那我肯定是远远比不过你,人世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动摇你的千秋大业。即使自我流放黑水城,你也有本事平定漠北,通商西域,造福千万百姓,混的风生水起。”
“我……”冯孝安被她讥讽的抬不起头,折子内页已经被他揉皱了。
他是当真没有想到,他的父亲会这般刁难他的妻子。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父亲也就是脸臭嘴碎脾气大了点,内心对待亲人友人都是极包容的,念她初为人母,丈夫又离她远去,更会包容她才对。
而且这些往事冯孝安之前已经知道了,如今听她亲口说,又是不同的感受。
他几次三番的想开口,却不知说什么,任何道歉的话与她吃的苦头相比,都显得极其苍白。
尤其是她的情绪始终稳定,说到伤心处莫说落泪,连哽咽都没有,仿佛只是在陈述,更令他无所适从,估摸不出她此刻真实的心态。
对待至亲之人,父亲、妻子、女儿,他总是容易出错。
本该最了解的人,他却很难看得透。
“既然如此,你早该回扬州去,强迫自己留下来做什么?”冯孝安闭上眼睛,捏着眉心,“为了和我赌这口气?非要等我回来,证明你赢了,再与我和离,甩我一巴掌?你就不怕我早就死在了外面?”
“你认为我会和你赌气?”江绘慈在他面前,向来都是低声下气,处处看他的脸色,“即使我再恼恨,依然心怀着那么一点憧憬,以为你历劫回来会有变化……”
冯孝安解释:“我之所以选择回来,正是想要补偿你们。”
江绘慈愈发笑了:“是吗?你的补偿是什么?回京之后宁可无所事事的待在家中,也不去城外接我,就是你的补偿?”
“你大哥没有告诉你?”冯孝安皱眉,“我是为了躲着裴……”
“他说了,我才觉得自己可笑。”江绘慈直视他,“无论大事小事,只要你认为机不可失就会去做,付出的代价无非也就是晚几天去接我罢了。反正我都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了,也不差这几天,是不是?”
冯孝安:“……”
江绘慈:“我是最了解你的,最会体谅你的,最能包容你的。我应该懂,对不对?补偿也不是一蹴而就,往后日子还长,慢慢来。”
冯孝安:“……”
“你一点也没有变,还是从前的老样子。”
心怀憧憬度过十几年,只这几天,江绘慈的心彻底凉透了。
书案上多的是宣纸,她抽一张递过去:“和离书,写吧。”
冯孝安看着宣纸,抿紧唇,没有动作。
江绘慈道:“赶紧写完,好继续看你的折子,护你的苍生。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都是些无用功。小嘉是你亲生女儿,和你打断骨头连着筋,可以由着你慢慢来。我死心之后,与你再无牵扯,不是你想慢慢来,我就必须和你慢慢来。”
冯孝安捏折子的手,骨节攥的泛白。
江绘慈直接将他手中那本折子抽了,宣纸铺平了来,又取笔蘸墨 ,塞进他手中:“怎么,我已经因为你荒废了半生,你难道非要毁了我一辈子才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