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冯孝安被她逼迫的难堪:“旁的不说, 若因我没先去城外接你,就如此罪大恶极,那我实在冤枉。不信将小嘉喊进来评评理,你看她会怎么想, 会不会认同我的做法。”
江绘慈懒得与他争辩:“我原本就是个满身铜臭味的商户女, 胸无城府没有格局, 配不上你们冯家门第,快写吧。”
冯孝安涨红了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这若是她的诉求,他可能真的改不了, 也给不了。
至少以目前的局势他做不到。
时机之所以是时机,正是稍纵即逝的机会, 接下来像这样的大小时机还有很多,他不可能放过, 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他背后站着那么多诸如柳盈盈这般放弃自我, 以身许国的年轻人。
他又能对江绘慈许下什么承诺?说出口, 也都是骗她的。
冯孝安端正身姿, 也竖正了笔。却迟迟不曾落笔。
他盯着蘸了墨的笔尖, 低声道:“今天是女儿的生辰,能不能……”
江绘慈再一次打断他:“你从前离开她时, 有挑过日子吗?”
冯孝安面颊上已经不剩几分血色:“可我也说了, 我回来是想弥补,你却来逼我一错再错。”
江绘慈:“但这就是我想要的弥补。”
冯孝安攥紧了笔:“好, 我写。”
话音落下, 笔尖终于落在了宣纸上。
字体是他最为擅长的行草, 一鼓作气, 书写极快。
然而这鼓气并未撑过多久,他又扔了笔,还将宣纸给撕了:“今晚绝对不行,你容我明早写,明天日头升起后,一定交到你手中。”
赶在她开口之前,冯孝安抬头望着她,目光中有一抹恳求,“我知道你选今天是想给我一个教训,但对女儿而言……我想,她并不会因此而感到痛快。”
不知是因为这抹恳求,还是认同了他的说法,江绘慈沉默半响,答应下来:“由你来写和离书,是顾念着你的名声。明天你若食言,这封和离书我会写好,再派人送过来。如果因此被你的仇敌谣传出一些不利于你的言论,你不要怪我。”
冯孝安:“好。”
她不愿多留,转身往门口走。
他喊一声:“夫人。”
江绘慈停下脚步,却没有转头,许久才听见他沉闷的声音:“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
“用不着道歉,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由始至终你从未变过,变的是我。”
江绘慈扭头回望他,“当初奋不顾身非要跳进来的是我,如今累了倦了想要逃走的也是我,真要论起来,是我的错。”
打开门,冷风灌进来。
江绘慈拢了拢披风,走下了台阶。
冯嘉幼和谢揽还在门外站着,本是面朝湖面,听见动静,一起转身面朝她,都往她手上看,可惜她的手藏在披风里。
江绘慈扫他们一眼:“不必猜了,你爹念着今天是你的生辰,明早上才会写给我,他一贯言出必行,我不怀疑。”
这话是说给背后的冯孝安听的。
看着她踏上摆渡小船,冯嘉幼反应过来:“我送您。”
“娘您慢走。”小船只能容两个人,谢揽看着她母女二人离开,转身正要进书楼里去,却看到冯孝安也来到了门口。
从他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也未曾迈出门槛,只将两扇门重新合拢。
谢揽被他关在了门外。
……
冯嘉幼陪着江绘慈往大门口走。
江绘慈:“我先回庵堂里,等明天拿到和离书,我将自己在京城内的财产清算清算,大后天吧,就随你舅舅一起坐船回扬州。”
冯嘉幼皱眉:“这么急?”
江绘慈解释:“入冬了,大运河就快要结冰了,我不想乘马车。”
冯嘉幼倒是忘记了运河会结冰的事儿。
江绘慈交代:“我嫁妆里的金银珠宝,估摸着还剩下六十几万两,全在府中宝库内扔着,我不带走,你有需要时问韩嬷嬷拿钥匙。”
“至于我名下的几十个商铺,也都一并转给你,这几天约个时间,我让几个大掌柜过来找你盘一盘。那些大掌柜都是我从扬州带来的,行商一把好手,你不懂,就尽管放权给他们。每个年末,我会抽时间帮你查账,你不必花费太多心思。”
“这些应也够你日常花销了,若还有其他急用,写信来扬州,我再帮你想办法。”
冯嘉幼在旁默默点头:“女儿知道了。”
江绘慈趁她垂头,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随后才冷冷淡淡地道:“小嘉,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
冯嘉幼情绪不佳,没听出她话里有话:“已经很多了。”
她等于是净身出户,来京城时十里红妆有多风光,回扬州时就显得有多凄凉。
当然,也可能是想和京城、和过往彻底做个了断。
江绘慈道:“还有,关于你爹当年一走了之,我可以怨他,你不要怨,真想怨就怨我。你爹的性格没人比我更了解,他虽聪明绝顶,算无遗策,但遇到处理不了的情绪,总是喜欢躲起来。你祖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爹十二岁时,你祖母病危,还没咽气儿他就跑了,也不守灵,一直等你祖母下葬之后他才回来,被你祖父按在灵位前狠狠打了一顿。”
这事儿冯嘉幼没少听爷爷提,一提就气的要死,恨自己生了个冷血无情的混账逆子。
“你祖父忙于朝政,根本不了解他,你爹哪里会冷血,他连瞧见一条狗死在官道中央,都要下车捡起来,扔去道路旁的草丛里,给它个体面。”
江绘慈陷入了回忆中,许久才继续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将书楼建在湖中央,就是为了有个地方给他藏。”
冯嘉幼回头朝书楼的方向望了一眼。
“当年遭受连番打击,又是战火,又是血案,我看他一天消沉过一天,已然猜到他可能会一走了之,却还想试一试,算着日子怀个孩子,希望用你来牵住他。可我估计错了,你越可爱,他就越自责,越会想起那些可能因他的失误而成为孤儿的孩子,尤其是失踪的陆御史之子……”
江绘慈讲到这里,没再说下去,“总之,你要恨就恨我吧,是我太自私。而像我这般自私之人,却执迷于你爹这种心怀天下的‘无私’之人,已是遭了报应。”
冯嘉幼打起精神问:“娘,听您满口都在为他说好话,并不是真心想同他和离的吧?”
江绘慈平静道:“我不是为他说好话,是在讲事实。”
冯嘉幼垂下眼睫:“哦。”
江绘慈正色道:“也是借此事让你知道,生儿育女比选择夫君需要更多的慎重。这夫君不适合还能换,男人到处都是。孩儿不一样,从十月怀胎起,整整牵绊你的一生。你孕育孩儿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自己做好了准备,有了成为母亲的决心……”
顿了顿,“你是吃过苦头的,莫让你的孩子来尝你吃过的苦。相信我,你也不会好过。”
“这番话的前半部分您说过了。”冯嘉幼记得很清楚。
成婚之前嬷嬷教她为人妇的道理,说到为夫家开枝散叶之时,母亲打断了嬷嬷。
告诉她万事都可顺从夫君,唯独生儿育女之事,一定要有自己的坚持。
冯嘉幼是懂这些道理的,但她当时深信着冯孝安编造的预知梦,只想着赶紧生个孩子,笼络住谢揽的心。
如今回忆起来,竟感到毛骨悚然。
人在执迷之时,真像是被鬼遮了眼。
“女儿记住了,您也瞧见了,我成婚那么久,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就知道我有多谨慎。”
冯嘉幼劝她安心,“而且谢揽待我很好,他是我见过最有责任感的男人,爱护我尊重我,很听我的话。他是个好夫君,也会是个好父亲,您不用担心我。”
江绘慈见她说话时挑了挑眉,伸手在她额头一戳,板起脸:“你不要蹬鼻子上脸,反过来去欺负人家。”
冯嘉幼嘴一撅:“您这是胳膊肘往外拐。”
“我是怕你寒了人家的心。”江绘慈提醒她,“小嘉你要记住,这人心一旦凉了,即使重新暖热,也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温度,到时候追悔莫及。”
她难得温声细语,冯嘉幼不太习惯,许久才支吾一声:“我晓得了。”
此时已经快要走到大门口,谢揽也追了上来,夫妻俩一起送江绘慈离开。
江绘慈踩着脚凳上车时,冯嘉幼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娘……”
江绘慈低头看她:“怎么了?”
冯嘉幼摩挲着她的衣角,犹豫了下,松开手,仰头笑道:“城外可能已经有了积雪,您小心点。”
江绘慈弯腰进了马车:“外面冷,快回去吧。”
冯嘉幼往后退了两步,马车从她面前经过,又远离了她。
她目望车尾,雪籽一颗颗落在睫毛上,眼眸染上了雾气,分不清是雪籽融化造成的,还是她稍微有了点儿泪意。
她又很快收拾好了心情,挽着谢揽回府里:“你怎么了,一言不发的,我父母和离,你瞧着比我心事重重。”
谢揽叹了口气:“我在后悔。”
“后悔什么?”
“就咱们回京那天,我开玩笑说去城外把娘接回来,真去了该有多好。”
书楼隔音极佳,起初江绘慈声音温和,没有太多声音传出来。
谢揽也没想过听墙角,一直在安慰冯嘉幼。
后来江绘慈开始讥讽冯孝安时,声音明显拔高,而谢揽从书楼出来之前推开了小半扇窗,他就不可避免的听见了几句。
“娘会死心,就是因为回京这几天二叔不去接她。”提到这一点,谢揽也很有意见。
之前他一直催二叔去接,好陪着冯嘉幼一起过生辰。
毕竟这是冯嘉幼第一个父母都在京城的生辰。
“现在连我也觉得二叔真是活该,他就不适合有媳妇儿。”换成谢揽,这世上根本没有比去接冯嘉幼回家更重要的事儿,天上下刀子都拦不住他。
冯嘉幼挽着他慢慢走,不说话。
雪籽下的越来越密,但气温还没那么低,落在身上很快融化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