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终是将你弄丢了。”詹灼邺低声自语着,沙哑的声音透着无尽的悲痛。
男子修长手指轻轻地抚过放在面前的骨灰瓮,瓮身冰冷,让他的指尖也逐渐变得冰凉。可除了这冰冷的触感,他什么都感受不到,这里面没有任何生命的温度。
这冰冷仿佛渗入了他的心里,男子那双如玄玉般黑亮的眼眸也渐渐失去了光彩。
清醒后的绝望,无比真实,亦无比残忍。
多日以来堆积在心头的感情,好似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如滚烫的岩浆一般汹涌而上,那些累积的悲伤,痛苦,绝望等情愫都随着这股猩甜之气冲上他的喉头。
灵堂内,众人眼睁睁瞧着太子猛然咳出一口鲜血。
那点点殷红的鲜血洒在洁白的骨灰瓮上,仿若凋零的红梅落入雪地,鲜红夺目。
男子全身的力气似乎在一瞬间消散,他宽阔的肩膀塌了下去,支撑在棺沿的手臂缓缓垂落,就这样直直跌进了棺材里,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太子殿下!”
姜慎和殷氏二人距离太子最近,看到他咳出一口血后栽进棺材里,皆是吓了一大跳,急忙上前查看。
几乎是与此同时,屏围后响起苓英惊慌的喊声:“夫人老爷,不好了,小姐她晕过去了!”
———
姜玉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闺房的床榻上,
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觉脑袋里乱哄哄的,一时记不起来她为何睡着了。
她摇摇晃晃撑起身子,抬手撩开藕荷色纱幔,一道明亮的烛光落在脸上,晃得她眯起了眼。
暖阁中,隐约传来殷氏和姜墨竹低声争论的声音。
“要不咱们今夜收拾好行囊细软,趁着太子还未苏醒,赶紧逃离京城罢。”
殷氏的声音里透着慌张:“司天监不是推算说太子的命格最硬,怎么被我这三言两语就气得咳血晕过去了?”
姜墨竹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堂母大人,您那三言两语可是句句往太子心窝里搅,我当时明眼瞧见了,太子听到您说肩膀上胎记那段时,那脸色蹭地一下就白了!哎...话说太子怎么会知道妹妹肩上的胎记...”
啪地一声脆响,又听姜墨竹哎呦了一声:“母亲,您干嘛打我后脑勺啊!”
“你现在马后炮有什么用,当时为何不劝着我些!”
“儿子看母亲入戏太深,不忍打扰,再说父亲他拦您了,不是也没拦住嘛...”
姜玉竹微微侧头听着母亲和兄长的谈话,脑中渐渐浮现出她昏倒前的画面。
男子绝望的眼神,点点雪梅般的鲜血,以及那轰然倒下的身影。
一想起这些,她的心又开始抽抽着疼了,抬手捂住心口,吃痛地低吟了一声。
似是听到房中的响动,暖阁里的二人停止了争论。
下一刻,殷氏撩开水晶珠链走进来,看到女儿神色怔怔坐在床榻上,她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
“玉儿,你可终于醒了!”
言罢,她端来一碗红花汁血燕羹坐到床边的木几上,舀起一勺汤羹吹了吹热气,放到女儿毫无血色的唇边。
姜玉竹看着勺子里红呼呼的羹汤,她不由想起太子咳出的那口殷红鲜血,皱起了眉心。
“怎么了,可是刚醒,觉得没胃口?”
殷氏柔声哄着:“大夫给你诊过脉,说你近日忧思过多,郁结于心,一时受到惊吓,才会突然间晕倒。这红花汁和血燕最为补血,快乖乖听话喝了。”
姜玉竹只好闭上眼,一鼓作气喝掉这碗羹汤。
喝完汤后,她用丝帕擦了擦唇角,试探着问道:“母亲,太子他如何了?”
殷氏见女儿刚醒来就询问太子的情况,加之今日太子在灵堂上黯然神伤的模样,她心里更加确定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当时灵堂里乱作一团,听苓英说你晕倒了,我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还好前来吊唁的宾客中有宫里的赵御医,赵御医先是诊断你,又去看过太子,最后说你二人都无大碍,一个是郁结于心,一个是悲思过度。”
殷氏忽然想起来什么,拧起细眉又道:
“只不过太子昏迷前抱着那瓶子骨灰瓮,临被太子府的管事接走时,仍死死攥着不放手,你说咱们要不要差人去太子府,将那个骨灰瓮要回来?”
那骨灰瓮里装着的,是从乱葬岗寻来的死囚尸身,此人犯得还是谋逆重罪,若是被太子当作恩师日日供奉起来悼念,想来也是够荒唐的!
得知太子没有大碍,姜玉竹松下口气:“女儿让母亲担心了。”
她略略思虑了下当前的状况,又道:“母亲当然要差人去太子府寻要,就说您和父亲请来的风水大师在江陵找到一处风水宝地,准备带着骨灰瓮回到老宅安葬,如此一来,咱们亦有动身离京的理由。”
听女儿这么一说,殷氏心里踏实了不少。
就算太子和女儿之前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终究是女儿拿得起放得下。
至于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之位,殷氏更是连想都没想过,她只盼着女儿能够平安顺遂,日后寻个踏实可靠的郎君,最好像她夫君这样老实本分又知道疼人的...
殷氏离去后,姜玉竹披上一件鹅毛锦织斗篷,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清冷月色下,女子蹲在萧瑟的庭院里,一下下铲开冰冻的土壤,将一株枯败的杏树苗移栽进紫釉花盆里。
忙完了这一切,她的双手都冻麻了,却觉得堵在心口的那团郁气消散了些。
翌日清晨,苓英在收拾床褥时发现窗沿上前多了一盆干枯的树苗,好奇问道:“小姐,这盆栽都枯了,奴婢帮你换上一瓶新鲜的梅花罢。”
“不必了,我想试一试能否将它养活了。”
姜玉竹放下手中手卷,抬眸看着那盆沐浴在晨光下的杏花树苗,心中亦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太子府,蘅芜院。
清冽的雪松香从绿釉狻猊香炉里袅袅升起,男子身着月白色螭龙纹中衣和撒脚白绫裤,如幽灵般静静立在窗畔。
窗外细雪纷纷,雪花洒落在郎君锋利的剑眉上,眉下的那双瑞凤眼分明生得昳丽至极,却因神色冷然,使得他玄玉般的眸子笼罩着一层冰霜,透着无尽苍凉。
余管事推门而入,瞧见太子面无表情凝望向窗外的一片竹林。
这片竹林后面,便是姜少傅生前居住的竹意轩,曾经青翠欲滴的竹叶已在寒风中凋敝殆尽,只剩下萧瑟的竹枝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余管事叹了口气,他放下手中汤药,寻了件玄青色广绫锦袍披在男子宽肩上。
“殿下,您的病还未痊愈,当心再惹上风寒。”
踟蹰了一会,他皱着眉头开口道:“殿下,姜宅又差人来索要姜少傅的骨灰瓮,说是姜夫人和老爷准备带去江陵的老宅安葬,还请殿下...尽快归还。”
回应他的,唯有无尽的沉默。
余管事的眉心皱得更紧了,紧得快能夹死一只苍蝇。
算上今日这一次,这已然是姜家人第四次上门索要骨灰瓮。
姜家初次索要那日,太子仍在昏迷中,余管事尚且能厚着脸皮,以自己做不了主这种无赖借口推搡过去。
后来太子醒了,余管事小心翼翼询问起这件事,太子沉默了许久,最后道姜少傅是他的少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的骨灰会放入太庙供奉。
太庙是大燕皇室的宗庙,唯有皇室宗亲或者立下卓越功勋的臣子才得以供奉在太庙里。
配享太庙,这是何等光宗耀祖的荣耀,太子赐予姜家如此殊荣,此事传到外面,世人都要赞叹一句太子义重恩深,姜少傅死得其所。
可姜家夫妇显然视名利如粪土,仍固执地要拿回儿子的骨灰瓮。
久久听不到太子的回应,余管事只好提起另一件事:
“殿下,既然姜家人要回到江陵,那咱们在姜宅附近布下的暗侍,能否撤回来了?”
当初,为了保护姜少傅和家人的安全,太子调遣十余名暗侍潜伏在姜宅四周邻里和街铺,如今姜少傅不在了,姜老爷和姜夫人或许是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准备动身离开京城,这些暗侍自然不能继续追随姜家人去江陵。
詹灼邺搭在窗框上的长指倏然收紧,幽潭般的黑眸泛起淡淡涟漪。
“撤回来罢。”
少年消失后,曾经留下的踪迹一点一点消逝,二人之间的牵连亦在一点点斩断。
他拾起檀木桌案上的汤药,仰头一口饮尽。
这熟悉的苦味,又回来了。
余管事收好药碗,他看到碗底残余的药渣,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歪头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姜小姐的病有没有好起来。”
詹灼邺侧过头,眸光微动,不解看向他:“姜小姐?”
余管事忙点点头,道:“是啊,殿下这几个月在江陵剿匪,还不知晓姜小姐回府的事,那日在灵堂上,殿下咳血昏迷之后,这位姜小姐不知为何也跟着晕了过去。”
他又道:“姜家派人几次三番寻要骨灰瓮,说姜家老爷和夫人如此着急回江陵,也是因姜小姐不适应京城里的风水,自打醒来后就一直病着。”
詹灼邺眸色微沉,想起小少傅曾经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位姜小姐。
“妹妹自幼身体羸弱,臣的父母担心她受京城流言蜚语所扰,就将她送回江陵老宅静养。”
彼时,少年乌眸清润,眨动忽闪忽闪的长睫,笑盈盈望着他,语气中透着乐观与活力:
“臣的妹妹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无力与世间的流言蜚语抵抗。可太子殿下不一样,殿下亲手建立起玄月军,赶走匈奴人,守护北凉百姓安康,让他们得以安居乐业,在这些百姓心中,殿下就如同他们的守护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