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个人显然是很挑食的,在忍冬眼中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菜肴,裴朔雪却动得不多。尤其是时蔬,除了正上季的油焖笋动过两块,其他基本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肉菜中清蒸鲈鱼少了腹部一块肉,红烧肉少了两三块,手撕荷叶鸡倒是吃了一半,除此之外只有鳝丝汤看着像是被捞过一碗。
忍冬拿着碗小口扒着米饭,目光飞快在裴朔雪面前放残留食物的盘子里扫了一眼——不吃鱼皮,不吃鸡皮,不吃肥肉,青菜不吃根……
看了一场下来,他大致知道了裴朔雪饮食的偏好,半碗米饭下肚,中间就夹了两三次菜,还是避着裴朔雪的喜好夹的,米饭上干干净净的,一点荤腥也没沾上。
裴朔雪正在喂猫,夹着炸鱼的手刚从盘子里出来,瞥到桌子上依旧满满当当的菜肴,挑眉道:“怎么不吃?”
既然来了人间,尘世凡俗总要沾染上些,才能装得合群,裴朔雪这些年说是在山中清修,也不像苦行僧一般苦了自己,人间风味各异的吃食、精巧新奇的玩意儿,只要是他看得上的,从来不吝啬花银钱。
他学着做人,却从来没有真的低下头去看看这天下的普罗大众,自然是不明白面前这个孩子为何吃个饭也要谨小慎微。
或许是因为当初救下来的凤凰幼崽让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脉动,裴朔雪对威胁不到自己的幼崽还是愿意分出些耐心的。
他夹着小黄鱼的筷子定在半空久了,狸猫已经舔干净最后一口鱼肉碎屑,等了一会还不见投喂,费劲地扒拉着桌子腿够到桌面上,正见那双筷子顿了一下,而后转了一个弯,金黄酥脆的小黄鱼就落到了忍冬的碗里。
狸猫:“喵呜?”
裴朔雪压住它想要冲上来抢鱼的脑袋,低声道:“你吃的够多了,人家比你小,让着点,嗯?”
狸猫骂骂咧咧地顶着裴朔雪的臂弯,用只有他们能听懂的话叫着,“为什么用我的喂他!”
忍冬顿了一下,只听见了前半句,以为裴朔雪嫌弃自己吃得多,立马放下了筷子,局促地偷偷抬眼看他。
“不是说你。”裴朔雪又夹了一块鲈鱼肉给他,示意他多吃点。
“为什么!要拿我的小黄鱼!”狸猫依旧不依不饶。
裴朔雪全当没听见。
忍冬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裴朔雪方才说得不是自己,慢慢地夹起那块肉吃了,盯着碗中那条澄黄的炸鱼,筷子刚在上头戳了一下,狸猫叫声更大了。
“我的!我的!”
裴朔雪被吵得脑仁疼,重新夹起一条鱼给它。
狸猫性子上来了,撇过头不要。
“他的更大!”
裴朔雪戳了戳了狸猫的脑袋,恨不得劈开它的小脑袋瓜子看看它成日里想的都是些什么,跟了自己一百多年连形都化不了,成日里只知道好吃懒做,要不是看它一身皮毛抱着软和,裴朔雪早把它扔回妖族了。
“你能不能讲点理?三斤,你都这个岁数了……”
裴朔雪话还没说完,就见忍冬抱着碗下了桌,夹起碗里的鱼放在狸猫的面前。
狸猫炸着的毛还没有收回去,忍冬也不敢靠太近,小声道:“给你,我不吃鱼。”
不吃鱼?那刚才的一块鲈鱼肉是到谁肚子里了?
裴朔雪眼中略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么会看眼色的孩子,在寺庙中是过着怎样的日子才养成这么一个性子。
狸猫得偿所愿,生怕被人抢,叼着鱼去角落里啃。
忍冬坐回了位置,见裴朔雪半晌都没说话,反省自己刚才的举动是不是失礼,他只是不想别人为难,才说自己不吃鱼,可偷偷看着裴朔雪冷淡的脸色,他突然想到自己才吃过一块鱼肉,这样前后矛盾的拙劣谎言一定是被面前这个人看出来了。
“我……”忍冬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从小的境遇告诉他一个没有亲人的孩子本就是个累赘,这样的孩子要是还是个谎话精,更不会讨人喜欢。
他想要解释,急切之下竟话都说不完整,正焦急着,听得裴朔雪冷冷的一句“你吃你的。”
登时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了下来,忍冬反应过来对于自己来说,他是大师父的旧友,自己天然对他有几分信任,忍不住想要讨他的喜欢,可对于裴朔雪来说,这只是见自己的第一面,或许此后都不会再见,自己实在没有理由这么谨小慎微地去讨好一个过客。
因为骨子里习惯了遇事先考虑别人的感受,他才下意识地做了辩驳,现下想清楚这点,忍冬索性也不再争辩,任由裴朔雪打量误解自己。
忍冬收回慌张的神色,面色沉静下来,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却搅在一起,像是在等着裴朔雪的审判。
“别让它,它都多大了。”裴朔雪看着他不自主缩成一团的身子,又给他夹了一筷肉。
忍冬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裴朔雪居然拿自己和那只狸猫比年龄,他很久没有被人用一个对孩子的宽和对待,几乎忘了自己不过才五岁。
心脏微微发麻,涌动着他说不清的陌生情绪,忍冬又拿起了筷子,默默把裴朔雪夹的肉吃掉。
男孩头上还立着的两缕呆毛,低着头乖顺地吃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投下阴影,咀嚼时嘴边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看着还挺乖的,裴朔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中默默道。
这样想着,裴朔雪又接连投喂了几块,忍冬也不挑,他喂什么就吃什么,裴朔雪索性将满桌的菜夹了个遍。
忍冬顺从地很,裴朔雪夹一块他吃一块,很快就把自己嘴巴塞得鼓鼓囊囊。
原本吃着没甚滋味的菜肴,看着这个小崽子鼓着腮帮子嚼得起劲,裴朔雪竟感受到一点投喂的快乐来。
好乖,看着就很好养。
好像自己那把趁手的兵器,随着他的心念而动,乖顺而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