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灵鹫含笑望着他, 靠近了几寸,她道:“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宽衣解带, 真是好兴致。”
郑玉衡瞬间无地自容,低头不再说话,白皙的耳尖都泛着红。他默默地给董灵鹫布菜,将她比较喜欢吃的食材用公筷放到她面前, 而后陪着董灵鹫喝酒。
她的酒量很好, 若不是上次占花名时抽到了分别敬贺、饮醉方休的签, 恐怕十个郑玉衡陪她痛饮, 也见不到董灵鹫醉后的模样。
这一次郑玉衡悄悄跟她出来, 觉得过量伤身,并不想让董灵鹫喝太多。两人心中都各自有个分量,所以大约各饮了三杯, 就停下来用膳,等暖锅里的炭火烧透, 滚水停止翻腾时,正好吃完了饭,以备好的清茶漱口。
暖锅撤到一边, 夜色渐浓,煮着余酒的小火炉咕咚冒泡。星光烁烁, 昙花在几乎同一时争先开放, 一瞬绽开、又一刹寂灭,极为美丽和短暂的景象出现在两人面前,伴随着星月之辉, 和秋末下萧冷的晚风。
董灵鹫的心情忽然无比安宁。
她平日里虽然也十分平静从容, 却像是有一道秤砣压着似的, 让她的一悲一喜、一乐一怒,都显得沉甸甸的。而这种举止上的“分量”,似乎从很多年前就降临到了她身上,让董灵鹫不断习惯身上的重量。
自婚后不久,她似乎就已经无法肆意地大喊出声,无法如同家中一般习练君子六艺、以击球投壶为乐,她的鬓发间总是装饰着表明身份的贵重饰品,限制她的自由——她的位置越高,就越觉得这方天地好像在不断缩紧,将她框在一个小格子里,沿着一个轨道走下去。
但此刻,她体会到这种安宁,就仿佛是天地倏忽宽广,她极目远眺,眼前并非是宫墙朱门,而是一片粼粼的湖面、月影摇晃,昙花一现。
郑玉衡陪着她看了一会儿月亮,然后说:“坐船吗?”
董灵鹫道:“我记得你晕船。”
“我不晕,”郑玉衡立刻摇头,“我跟你坐就不晕。”
董灵鹫挑了下眉,转头看了他一眼:“小郑大人,你很会随机应变嘛。”
郑玉衡不好意思接话,伸手探过去拉住她的手指——他曾经很多时候都想这么做,但是碍于身份和场合,只能小心的试探和揣摩,而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
他带着董灵鹫走出亭子,然后踩到了亭边的画舫上。这是早就停在这里的,先前乘船而来的老船夫已经上岸去了,只有他们两个人。
郑玉衡牵着她上了花舫,让她坐到竹棚的里面,然后随意地划动舟楫,这条精巧的舫船就在水月湖中随意地飘动起来,荡开一层层细微的水波。
董灵鹫听着淅沥的湖水声,她的心神清澈寂静,迎着满怀的月光,忽而忘却了身份。
郑玉衡回到她身边,说:“只在落月庵住一日吗?”
董灵鹫道:“要是没有你,就一日。”
郑玉衡顿时精神起来,刚要开口,便听她说:“但你明日就要回去当值了吧?”
他刚打起的精神瞬间又低落下去。
“我以前也来过这里,”董灵鹫道,“陪着……给这里的菩萨佛陀上过香。”
她本来顺口想说孟臻,想到郑玉衡是个小醋罐子,将这个名字略过了,然而郑玉衡却十分警惕,捕捉到了她的省略,低低道:“檀娘陪先圣人来过几次?”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道:“很多次,记不清了。”
郑玉衡拈酸吃醋,故意道:“我这些把戏都是你看腻了的,先圣人肯定也在这湖上陪着你泛舟,给你做暖锅热酒吃,你一定觉得他的比较好——”
董灵鹫道:“没有,我没陪他湖中泛舟。”
他有点高兴,但还很矜持地克制着自己,别高兴得太厉害,假装很有气度地道:“那就是先圣人的不是了,他怎么能这样亏待我的檀娘呢。”
这话说得,连董灵鹫都想教训教训这张嘴,从哪儿学得这么坏。
夜深风冷,董灵鹫看了一会儿月色与湖中的倒影,忍不住紧了紧衣衫,随后,郑玉衡起身将画舫的小门关上,本就昏暗的光芒忽然消失,四下静寂,舫船却一直在摇动,似乎一直向黑暗的波光中驶去。
董灵鹫本来就有点困,月光和湖风消失后,她更有一种安逸的懒倦,就像是在避风的角落闲下来,可以慢悠悠地伸一个懒腰似的,她闭上眼,侧卧在画舫上铺着软毯的小榻上,尽管这里狭窄、逼仄、昏暗,但她听着郑玉衡的呼吸声,却觉得很舒服。
步摇早就卸去了,金钗从她的发髻间滑下来,叮地一声落在地上,她没有去捡。
郑玉衡也没有。
两人面前的小案上也有蜡烛,但没有人去点,只有彼此的呼吸一直在持续,慢慢地趋近于同一个步调……然后,她幻觉似的听到了他的心跳,跟自己的心跳声化为同一个频率。
这让人觉得很安心,又很困倦,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困过了,仿佛马上就在沉睡的边缘,却还能感觉到他的温暖的气息在接近。
郑玉衡坐到了她身边,有一点儿摸索的意思,但更多的是寻找和试探,他试探地握住她的手,见董灵鹫不出声、也不收回,就把她的手放到脸颊上,在玉白细腻的手心上磨蹭着,如同一只被抚摸的猫。
然后他又俯身,低头将唇映在了她的额头上,董灵鹫觉得这像是对小孩子所做的,又痒痒的,于是轻轻笑出了声。
郑玉衡悄声说:“天地看不到了。”
“什么?”
“看不到我们。”他说。
郑玉衡的吻从额头移下来,轻轻地印到她的眼睫上,在细密的眼睫下方,在她的眼尾,在她成熟中流露出疲惫的每一寸肌肤,他仔细地亲吻着,然后说:“没有人能看到我们。”
董灵鹫低低地承认,她半抬起头,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