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怔然良久,而后俯身抱住了母后,声音压得低沉:“……儿臣受训。儿臣……绝不会让您失望。”
董灵鹫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等孟诚松手后,转头跟皇后道:“柔儿,带皇帝回归元宫,从今日起,允许领参知政事、同平章事、枢密使之职衔的众位宰执,除廷议外,随时可以入宫面圣。废除夜开宫门的繁复程序,只要带着官印绶带、卸甲无佩刀者,即可叩见内廷。还有,中书门下等一概事宜,不必再交入内内侍省转达,可以直接呈到慈宁宫案前。”
她的话停顿了一下,嘱托道:“皇后督促他下旨。”
王婉柔俯身行礼,应道:“儿臣谨领母后慈谕。”
说罢,王皇后便拉着孟诚向外走,小皇帝仍旧忧虑,再三折返,看董灵鹫确实精神尚可、面无异色,才肯离去。
郑玉衡原本该留在榻前照顾,但帝后离开之前,想要详细再问一遍母后的病,所以将他也唤了出来。
三人停在慈宁宫外,冬夜,冷风烁烁,寒意卷上枝头。
孟诚接过大氅,亲手给皇后披到肩上,然后伸手用力地搓了一下脸颊,深吸气,跟郑玉衡道:“你不是照顾得很好吗?”
郑玉衡沉默片刻,道:“……是臣之过。我……还是把一切想得过于乐观了。”
以他的医术,想要治好董灵鹫,虽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调理一年,也应该只会变好、不会变坏。可这是基于国朝无忧、天下无患的情况下的,一个宵衣旰食的人,哪怕年富力强,又怎么能不生病症?
董灵鹫的脾气非常好,对于统治者来说,这样的脾气心性就已经是顶配了。但正是因为她的脾气太好,太能忍,所以即便稍有火气,也是积压在肺腑,甚少有发作的时刻,比如昔日在内狱观刑,那时的太后娘娘分明已经恼怒,却不曾有发泄、残暴之举。
但肝火积蓄,久而久之,再经由心悸刺激、急火上涌,便容易引发伤肺呕血之情态。郑玉衡仔细照料、谨慎看顾,终究是防不了朝政国事上的背刺。
孟诚没有发怒苛责,他立在门外,明明是个年轻帝王,依旧显得寂寞落魄。他看了郑玉衡一眼,罕见地没有为难他,而是道:“不是你之过,是朕之过。”
他在庭中来回踱了几步,缓缓道:“长到这么大,朕居然不知道母后究竟喜欢什么。她要是对你有些另加青眼,那你就伺候吧。”
“阿弥陀佛。”王婉柔合手念了一句佛号,“陛下跟郑太医也有不吵起来的时候。”
孟诚的烦忧就映照在眉间,他道:“朕只是明白事理。这病要是因为他引起的,此人若是不加以检点、祸乱宫闱。朕宁愿母子离心,也要斩杀此獠。”
王皇后道:“郑太医照料得很好,太医院诸位大人不也说了,他的那些药方脉案,全都没有问题,无人提出异议。”
“朕知道。”孟诚说,“郑玉衡,要是你说话有用,就好好劝说母后,不要让她太过伤神。要是她真的出了什么差池……朕万死难辞其咎。”
郑玉衡垂首应道:“要是有这一天,臣愿殉太后凤驾归天。”
孟诚怔了怔,重新打量了他片刻。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
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立在月上中天的冬夜里,彼此相对,第一次到了没有话语说下去的境地。他们跟同一个女人息息相关,跟她有不同的关系、不同的感情,但这时,董灵鹫对于两人而言,几乎从私人的亲情、爱慕,上升到更广博的层次。
在岑寂过后,王皇后拢了拢衣袖,跟郑玉衡道:“郑太医,本宫还记得一件事。”
郑玉衡抬手听训。
“你被选中侍奉慈宁宫的时候,本宫派人敲打阻拦过你。”王婉柔道,“但那时候,没想到如今这个局面、没想到你真有万种挑一的能力和运道。”
“臣卑微,愧不能当。”
王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当着陛下的面,又思考着道:“有时,本宫总是在想,药石不能医心,以世俗之医术,哪怕登峰造极、哪怕世无其二,能医她的心吗?”
郑玉衡目光一滞,神情渐渐变了。
“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医一个人的心呢?为子女而病的人,子女孝顺安宁,心症自解,为伴侣而病的人,伴侣一心相待,心症自然消弭,世间有心结的人千千万万,各有情由,可母后是什么情由呢?”
王婉柔说话时,气息散成苍白的薄雾。
这冬夜已经凉到某种境地了。
她话音刚落,身边的两人几乎同时说。
“自是为了民生疾苦……”“治国利民……”
孟诚和郑玉衡对视一眼,又各自分开视线,没有再说下去。
王皇后挽起孟诚的手,跟大殷的皇帝道:“陛下,我们走吧。”
她回过头,“母后的病,就委托给郑太医了。”
郑玉衡低下眉目,又变得清冷沉敛:“臣甘为效死。”
作者有话说:
一些转折点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