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醒来的时候, 眼前香帐微动,朦胧的光影从外向内渗透, 逐步映亮视野。
眼前不仅有陪伴左右、寸步不离的郑玉衡, 皇帝孟诚、皇后王婉柔也在眼前。乃至于一众嫔御,也在屏风外齐聚等候,甚至屏外还有一两声丽妃哭哭啼啼的声音。
我又不是皇帝。董灵鹫听到她的哭声时,浮现出这么一个想法。你为我哭什么?
真是个容易被吓到的小孩子。
董灵鹫醒了, 被隔开一段距离的郑玉衡立即起身, 然而孟诚守在榻前, 已经靠近到面前:“母后……”
董灵鹫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 伤到了心脏和肺腑, 此乃急症,并非到了什么药石无医的地步。她觉得这阵仗大了点儿,可想起前朝故事, 也不乏急症吐血、昏过去再没醒来的执政者,坐在这个位置上, 短命的可比长寿之人要多得多。
孟诚扶着她起来。
董灵鹫素衣坐在榻上,她先是理了理思绪,然后跟孟诚道:“什么时候来的。”
孟诚低头道:“三个时辰前。”
“已经入夜了?”
“是。”孟诚应道, “母后一定保重身体,您嘱咐的事情儿臣一定放在心上, 尽全力去办, 必不会让任何一个胆大妄为的宵小逃脱。”
小皇帝说话时,郑玉衡十分沉默地垂首候在原地,他已开好药方、施过银针, 在此情境下, 只能作为慈宁宫的医官等候, 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这已经算是格外开恩,因为太医院的其他医正都只在屏风的外头,众人虽参与了诊断救治,但并没有一个被叫进来问话。
董灵鹫没说什么,靠在床榻上想了一会儿,道:“郑太医。”
郑玉衡行礼:“臣在。”
“喉咙疼。”她淡淡地道,“哀家嘴里有股血腥味儿。去倒杯茶来。”
郑玉衡旋即转身,去屏风接过一盏早已备好的温茶,又问了一句药熬煮得怎么样了,得了回复才回去。
他重新踏入寝殿时,董灵鹫正跟皇帝说话,他上前奉茶,太后随手接过,漱了漱口,清退口中的血气,才重新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了几下。
孟诚连忙握住她的手,求道:“请母后不要再劳心费神,这样无异于是损伤自己。您今年才三十六岁啊,风华正茂,怎可到了如此地步!”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她神情平静,让郑玉衡给她换一份能喝的茶,但小郑太医递来的却是水,她将就了一口,没说什么,捧着杯盏开口道:“人常说,少年咳血,年岁不保。有短命夭折之兆。”
孟诚张口欲阻止她,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
“但哀家这个年纪……”她琢磨着,“若是不过四十而薨,给你四年的时间,皇帝能否独挑大梁,再保大殷五十年?”
孟诚喉中哽咽,难以发出一言。半晌才道:“儿臣自愧不能。”
“嗯。”董灵鹫点了点头,“江山社稷,社稷江山,说到底,文臣武士都是为了你们孟家一家的天下。若不是山河动乱、朝局不稳,会损伤黎明百姓的生死性命,谁管你皇位上坐着的是姓张姓赵?家天下……家天下……”
她摇头笑了一声,朝郑玉衡看了一眼,小太医便适当递上温度合宜的汤药。董灵鹫这次没有推三阻四、也没有不放在心上,用碗一口饮尽了,放回到他手上。
药物的苦涩几乎已经减弱到了一种会被忽略的地步。
董灵鹫喝完药,对着孟诚,又跟他说:“你能维护社稷安稳,你就是明君圣帝,一旦我死,你坐不稳这片江山,你昏庸、无能、懦弱,任人唯亲、不懂决断、不知兵,天下要是一乱,你就是祸魁,到时候‘清君侧’的人,会因为你姓孟,就不杀你吗?就不杀你的皇后、你的嫔御、你的亲眷吗?”
“母后——”孟诚脱口而出,“您绝不会……”
“我会的。”董灵鹫注视着他,“迟早有一天,会的。”
小皇帝望着她,手指已经不知不觉间叩进掌心里。
董灵鹫继续道:“哀家病弱,而你强健,往最好处想,哪怕不曾衰弱早亡,也起码有二十年风雨不能为你遮挡。不说二十年,就算一天,我只不在一天,那些老尚书、老武臣,神武军、神勇军,御营中军、三军八十万军队,加上京城两卫,其余百官,到皇亲国戚、公侯门第,你能掌握吗?”
“儿臣……”
他说不出话,战栗生汗。
“哀家问你,”董灵鹫的声音一直很平静,可以用温和来形容,但却让人冷汗浸透、战战兢兢,“你二堂兄,袭爵的临安郡王孟慎,若他把持地方军队,借丧礼国事带兵入京,你当如何?”
孟诚的呼吸瞬息急促了几分。
董灵鹫其实不强求他回答,放缓了语气,轻轻道:“所以,诚儿,别再给母后添乱了,我真的……没有太多时间留给我、留给你。”
孟诚的身心遭到了难以想象的重创,他简直在这连环的疑问当中回不过神来,时值此刻,这身本就沉重繁复的华章团龙常服,附加上了一股不可言明的重量,几乎要瞬息间压弯他的脊梁,让他感觉到——这个皇位,这一身帝服,上面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得天下之供养,就该为天下人而死。
死于江山,死于社稷,死于百姓。
作为皇帝,碌碌无为这四个字,对他来说就是罪状,就是可以放在口中大骂千年不止的罪业。因为全天下人都在侍奉他,举一朝之力,为他纳来荣华富贵、权力之巅、纳来文武百官和生杀予夺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