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丘本来是个县,只因地处关要,历来是皇帝南巡出京的必经之地,便升格成了郡。灵丘风光秀丽,有处笔架山颇为可观,文帝便曾在此处与群臣竞射,刊石勒铭以载。附近又有温泉水,是以皇后择了此处建温泉宫,文帝出巡也可留宿。历代大魏皇帝都对出巡乐此不疲,各地的行宫也数不胜数,只是大代总归是马上一族出身,行宫大都质朴得很,也就皇后喜爱的这灵丘宫尤其小巧精雅了。
从灵泉池过来灵丘实在不近,裴明淮哪怕骑的是凌羽那匹异种宝马,也一样的花了两个时辰,再心急如焚也没法子。到了温泉宫,便见着守卫的禁军死的死,昏的昏,心中更是怦怦直跳。闯进皇后居室,见空无一人,依稀还闻得到一缕幽香。再一看,香炉中的香燃尽不久。也不见韩陵忳与众麒麟官的踪影,知道他们必定来了温泉宫没见到皇后,一路追下去了。
裴明淮回到宫门,正要上马,迎面便撞上文帝与苏连一行人。文帝问道:“怎么样?”
“姑姑不见人,秋兰晕过去了还没醒。不知用的什么药,我想问话,昏过去的禁军用凉水泼都不醒。”裴明淮道,“陛下,我这就去追。”
文帝道:“我看你是急糊涂了!该去追的都早去了,你去有什么用。放心吧,不管来的是什么人,绝对走不出这方圆百里。”
裴明淮自然心知文帝一路上过来,早已经下令京城的禁军出城了,但总归焦急,皇后那娇怯怯的样子,怎么禁得住他人胁持?又是着急又是自责,只顿足道:“都是我太大意了,那些人既敢入宫劫持母亲,姑姑又一个人在这里……”
文帝道:“淮儿,你给我安静点,别这么沉不住气。你姑姑不会有什么事,没人敢伤她的。”又对在旁边左看右看的凌羽道,“你也是,要玩就离远些,别吵着朕。”
文帝说罢,闭了眼在榻上道:“朕被扰了一日了,想好好清静下。这一日的事……”他不说下去了,裴明淮沉默片刻,突然道,“陛下。”
文帝也不睁眼,道:“朕都说了,别来吵着朕。”
“不是,陛下,你看这里。”裴明淮道,“这书上压着镇纸。是本《尚书》,翻开的一页是……《甫刑》。”
文帝道:“《甫刑》?《吕刑》?”
裴明淮目光落到墙上挂着的那幅兰花图上,叫了起来:“是吕玲珑!”
文帝却没开口,只是眉头紧蹙,似乎有什么难解之事一般。裴明淮忽见文帝似想起了什么,猛地惊了一下。
“苏连!”
苏连一直在门口,听文帝语调不对,忙进来道:“陛下,什么事?”
“你即刻去一趟邺都。”文帝道。苏连愕然,道:“现在?”
文帝道:“对。”又朝苏连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苏连依言走到文帝身边,文帝对他附耳说了几句话,声音极低,连裴明淮都不曾听清。只见苏连面上现出惊愕之色,文帝道:“还不快去?”
苏连道:“是,臣这就去。”
他刚转身,又听到文帝道:“这件事若有闪失,你自己拿头来见。”
苏连道:“是,陛下请放心,绝不敢有任何闪失。”
听苏连一行人马蹄声疾去,裴明淮实在忍不住了,道:“陛下,什么天大的事!再大大得过姑姑吗?”
文帝道:“不是要瞒你,你到朕旁边来。”
裴明淮见文帝如此谨慎,便走到了他边上去。只听文帝低声道:“你还记得吕谯死的时候是在何处么?”
裴明淮一怔,正要答话,只见凌羽自窗外把头探了进来,道:“陛下,我去哪里睡啊?”
“爱去哪就去哪,说了别来扰朕。”文帝道。见凌羽跑远了,才道,“天鬼能进景穆寺刺杀我姊姊,想必是跟吕玲珑有关。但若吕谯只是知道了这件事,恐怕吕玲珑未必会冒险杀吕谯,毕竟吕谯活着,比死了有用多了。吕谯素来木讷,吕玲珑却伶俐得很,她要编些话瞒过吕谯,不是难事。吕谯死在景穆寺地下佛堂,想必还有别的原因。”
裴明淮问道:“什么?”
“刺杀姊姊的天鬼刺客,是你亲手抓到的?”文帝问道。裴明淮点了点头,道:“这人当时便服毒自尽了。看他身上的刺青,定然是邛地的……”
一言未尽,裴明淮已觉着浑身发冷,叫了一声:“陛下!”
文帝也不看他,淡淡一笑,道:“淮儿,你实在是心眼不错。你老师家的事,你居然没对朕如实禀告。”
裴明淮只觉得背上冷汗都下来了,在文帝身前跪了下来,道:“陛下,不是我有意欺君,是……是这件事实在太大,我……”
“你不禀我,就是在欺君。”文帝道,“你明知太子身世成疑,却不把天鬼从太子处赚得启节的事告诉朕?”
裴明淮低声道:“陛下是怎么知道的?”
“朕怎么知道?”文帝笑道,“你倒问起朕来了。是朕在问你话,为什么不把这件事禀告朕?”
“我毕竟没看到启节。”裴明淮道,“若此事有误,我这么随随便便禀告陛下,岂不是害了太子殿下?陛下……反正我已经知道此事了,你就告诉我吧,到底启节藏的是什么?”
文帝盯了他一眼,道:“你还真是不怕死。知道多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裴明淮苦笑道:“多知道些,跟少知道些,有区别么?永昌王与濮阳王闾若文共谋起乱,后被诛于长安,这物事难不成是闾氏手里传出去的?李贵人是永昌王随先帝南伐的时候掠来的女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他们既然一同谋反,想必……”
文帝沉默半晌,方道:“这东西究竟是怎么落在吕谯手中,朕可是真不知道了。他这个人是真的老实得很,叫他收着就收着了,定然不会去看。吕谯一双手天下难得有人出其右,他要藏东西,谁还能找到!”
裴明淮道:“可是启节是在太子身上,又怎么会……”
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今天是心浮气躁,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启节是怎么个样子的,还要朕告诉你么?”
裴明淮也只觉自己蠢得到了家,喃喃地道:“对,启节应该是两节。合而为一,方能……”他其实从未见过这启节,只知比起常见的必定要小很多很多,怕是只有婴儿的手指大,想来定是巧夺天工。
文帝道:“本来启节应该是两节合二为一,方能作为令符使用。但这启节,是得二节合一,方能开启。一半我们以为是自宫里被盗走了,而另一半是早就不见了。找遍了永昌王府,也就是后来的平原王府,也没找到!”
裴明淮听文帝此言,忽记起庆云曾说过,当年永昌王府上众人被剖腹剜心,身上没哪一处是完整的,便如被修罗道中的饿鬼畜牲把脑髓五脏尽数嚼吃一般。此时终于明白缘故,只觉得脊背上发凉,一时竟觉眼前又见着了沈家那火光熊熊的水车,缓缓转动,犹如轮回六趣。
“天鬼在景穆寺刺杀我姊姊,跟着便是吕谯死了。我对这件事疑虑得很,所以叫你亲自去查,却因为吕玲珑死在凤仪山,线索尽数断了,查不下去。”只听文帝又道,“你在景穆寺见到的刺客乃是邛地獠人一支,被我大魏灭族,所以才入天鬼。当年太子身边那个盗了启节的乳母也是獠人……”
裴明淮道:“陛下,我还是有些不明白。邛地侥幸活下来的獠人知道启节的事,这不奇怪。但他们就算进了景穆寺,也不应该来刺杀母亲,应该偷偷摸摸去吕谯那里找东西才对啊。”
文帝淡淡一笑,道:“天鬼越往底下,就越掌控不了。像邛地獠人被灭族,最恨的就是姊姊,一旦有机会怕是顾不了别的。唉,这些甚么仇甚么怨的,真是恼人得很!朕总归是念着恭皇后,就算是闾若文谋逆之事坐实,可吕玲珑当时实在年幼,朕也不愿赶尽杀绝,连同吕谯一起让改了吕姓,虽说也没人不知道,但从此也淡淡地不多提他们出身,以免多生事端。现在看来,倒是错了,门房之诛也没什么不对的。皇后对吕玲珑不错,处处照顾,她竟然敢来胁持皇后!”
裴明淮仍在沉吟,忽问道:“陛下,吕谯是不是有什么亲眷,一样也擅长营造之术?吕谯的手艺就是这么学来的?”
文帝点了点头,裴明淮此时还有些浑噩,说道:“这么说,制启节的人必然是知道此物底细的,吕谯也知道?”
“未必。”文帝道,“若是你要吕谯替你制一样物事,藏你一样极重要的东西在里面,告诉吕谯不要看,你说,吕谯会不会看?”
裴明淮道:“决不会。”
“那就是了。”文帝道,“若是有亲眷交给他一样物事,嘱他好好收藏,吕谯就算明知此物重要,也决不会去看。”
裴明淮有句话其实已经憋了良久,这时又提到启节之事,实在是忍不住了,说道:“陛下,我有句话,若是说了,你一定生气。”
文帝道:“什么话?”
“陛下,您后宫还少嫔妃么,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怎么非得要看上永昌王的王妃,还封她贵人?那时她还是宫奴之身……”裴明淮道。文帝笑道:“宫奴又怎么了,冯昭仪一样的是以罪女身份入宫,要不是铸不成金人,差点儿后位都是她的了!依你这么说,事儿倒都是朕自己惹出来的了?”
裴明淮心里确实是如此想的,只是哪敢答个“是”字。见文帝不肯接这个话头,只得换了个话头,道:“吕玲珑要杀吕谯,想必也是到了迫不得已的份儿上。吕谯也不会对她全无疑意,这个时候恐怕也会想些法子。那晚吕谯便独自一人在景穆寺五级浮图的地室里面……我记得那晚,吕谯屋子里面被搜得乱七八糟……”
“吕玲珑与他住一处,自然不会搁在屋中。”文帝道,“景穆寺那日出了刺杀姊姊的事,进出不易,吕谯把物事暂放在地室也是正理。若他那时未死,想必会告诉你吕玲珑的事。”
裴明淮道:“未必。若说了,岂不是害死吕玲珑么?”
文帝笑道:“你向来心软,放她一条生路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