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丘温泉宫建在广宁之后,不如广宁温泉宫大,却更小巧精雅。前段时日为了西郊祭天,皇后是回京了,但也没回宫住。灵丘比起广宁还要离平城皇宫远些,皇后便住在了此处。她向来喜爱灵丘宫雅致,跟清都长公主不同,皇后是全然不喜富丽,房中连摆设都少,只放了几件玉器。
“这都几时了,皇后歇着吧。”秋兰进来,见皇后手里拿了本书,倚在窗前,旁边青玉莲瓣炉里面燃的香也快尽了,便道,“一到这春夏交替的时节啊,皇后你又老是咳嗽,别熏香了。”
皇后笑道:“我就是喜欢,闻着心里就舒服。”
“可您是闻不得这香的,一闻多了又要犯咳嗽!”秋兰埋怨道,“老是不听太医的话,这样子,怎么好得了?”
皇后把书搁了下来,懒懒地道:“都这么些年了,也不就是这样,好不好的,又有什么了!”
秋兰刚替她端了茶来,听她这么说,叹了口气,道:“皇后你啊,总是不听太医的吩咐。不说别的,上一回,公子费尽力气自西域给你取回来的雪莲,一路上那是雪水冰块地护着送回来,可皇后你,千劝万劝也懒得吃。若是公子知道了,却不知道怎么想?”
皇后笑道:“你别告诉他,那不就是了?反正服侍我的人才知道,怎么着也传不到淮儿耳里去。啊,可千万别告诉姊姊,她要发起脾气来,我怕得很。”
秋兰嗔道:“我就是要告诉公主去!”
皇后对着铜镜照了照,只见镜中容颜仍是端秀清雅,只是眉梢眼角那股轻愁,却是掩都掩不住。“我好好的,你就别瞎操心了。”
秋兰道:“好什么好!皇后,你真的要爱惜身子才是,你看你最近又瘦了不少。好歹回京了,却老是待在这灵丘温泉宫,哪儿也不去。今儿在鹿苑行大射礼,王公大臣们都去了,公子也去了,就你不肯去凑凑热闹。”
“我见着舞刀弄剑的就烦,去干什么。”皇后把铜镜推开了,笑道,“有什么好爱惜的!我要死了,皇上正好另寻个好的去,这么多年,也难为他了,白占着他正宫的位置!”
秋兰变色,叫道:“皇后,你好好的胡说些什么!”她话未落音,只听到屋外水榭上有个女子声音笑道,“皇后殿下还是这样子,你的福气天下的女子求都求不来,偏生你就不当回事。”
“谁?”秋兰问道,皇后这屋子外面连着的水榭便是建在温泉之上,此时白雾缭绕,水边上又种满琼花异草,屋舍上全用琉璃瓦,真如仙境一般。雾气里有个女郎走了出来,一身月白衫子,面上却蒙着白纱。秋兰惊讶之极,又道:“你是何人?怎么进来的?”
皇后望着那白纱蒙面的女郎,忽道:“玲珑?”
女郎将面上的白纱拉了下来,笑道:“皇后娘娘果然细心,一眼就认出来了。玲珑给皇后殿下见礼了,从上回在邺都景穆寺一别,有大半年不见娘娘啦。”
皇后回头朝屋中挂着的一幅兰花图看了一眼,这兰花图实在是匠心独具,每一朵花都是一瓣瓣剪出来又细细绣成的,最后一朵朵缀在一处,看着就跟真花差不多。皇后笑道:“怎会不记得你?这兰花图都还放在这里呢。怎么,我不是听说你……你已经死了么?”
吕玲珑笑道:“皇后看我像死了的人吗?”
皇后和秋兰都对着她看,吕玲珑一张脸白里透着淡淡的粉,笑容如花,哪里像个死了的人。皇后摇了摇头,道:“你自然不是鬼,是人。”又把吕玲珑从上到下打量了片刻,道,我看起来,玲珑,你倒还比从前更好看了几分,没那么瘦了。不知你到我这灵丘宫,所为何事?”
吕玲珑一礼,道:“皇后是玲珑剔透的人,多余的话,自然也不必我多说了。我夜里来此,便是想请娘娘移驾。”
皇后笑道:“我知道了。今儿个白日里的事还没完,姊姊那边是不能成了,于是你们就来我灵丘宫了?”
吕玲珑道:“皇后说得是。”
秋兰大怒,便想说话,皇后摇头止住,道:“你们想错了。若是为了姊姊,皇上可能是真会想上一想。但若是为了我,决然不会的。打仗不是说打就能打的,也不是说不打就能不打,皇上是一国之君,自有计较。你们这么做,一点意思都没有,今儿在鹿苑,乐良王的教训还不够么?”
吕玲珑脸色一沉,便似罩了一层寒霜,冷冷地道:“是够了,我夫君今日便在鹿苑身首异处,我自然知道够了。”
皇后一惊,道:“你夫君?你……你夫君是……”
吕玲珑道:“乐良王万寿!”
这一回连秋兰都大惊,叫道:“玲珑,你是乐良王妃?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们一点儿都没听说?”
“皇后殿下,车在外面候着,请移驾吧。”吕玲珑道,“皇后是聪明人,不须我多说。你向来爱静,灵丘宫也不要人多,如今此处的禁军都被药给迷倒了,没昏的也死了,这温泉宫又独处一隅,就算皇上知道,也要明天一早了。”
皇后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对秋兰道:“替我拿件披风来。”又悠悠地道,“只不过皇上打算怎么着,我可不知道了,说不定会让你们失望呢。”
吕玲珑笑道:“皇后殿下兰心蕙质,皇上怎么能舍得你呢?”
“你啊,一向嘴最甜。”皇后道,“走吧!这处儿我还真呆腻烦了,出去逛逛也好。”
吕玲珑一礼,道:“皇后只管放心,一路上有玲珑侍候着,绝不会委屈了娘娘。”
皇后将手里的书搁了下来,又用一方玉石镇纸给压好了。吕玲珑见她看的是一本《尚书》,笑道:“娘娘还真是爱读书,这些书也不知读了多少遍了?”
秋兰替皇后把那件合欢锦的风帽披好,扶皇后走到了门口。皇后回头望了一眼,叹道:“长夜悠悠,总得找些儿事做。圣人的话嘛,再读多少遍也是应该的。”
吕玲珑笑道:“秋兰姊姊,你就别跟着去了。”
秋兰惊道:“那怎么成!”
“有什么不成的?”吕玲珑笑道,“有我侍候皇后,还不够么?”
灵泉池因湖而闻名,圆圆的一个湖泊,便如满月一般。湖水极是清彻,旁边遍生白杨,也不知道是长了多少年的。
文帝仍没睡,还在灵泉殿中,拿着一卷佛经看。裴明淮自然也得陪着,见文帝看的是一卷《悲华经》,心中一动,问道:“陛下,你这卷《悲华经》,是当年先帝破凉国的时候得来的么?”
文帝听裴明淮这般问,便把佛经搁了下来,道:“那时候,先帝把能烧的都烧了,这《悲华经》算是运道好,送到了平城。嗯,还多亏了你师傅,先帝原本要把姑臧城中的那些僧人一起杀了,寇天师苦劝方才作罢。”
裴明淮道:“先帝最初登基那些年,对僧人并无成见,还颇为礼敬。”
“先帝本来找沮渠蒙逊求昙无谶,昙无谶实为凉国国师,若无他一力主持,凉国的佛学决不能如此兴旺。昙曜他们能想出灵岩石窟的主意,还不是因为凉州早就有这样开窟造像的事了,凉国沮渠氏视己为转轮王,与佛同身,《悲华经》功劳大得很哪。”文帝道,“可沮渠蒙逊倒也狠,令人把昙无谶给杀了。加上崔浩鼓动,你师傅随先帝出征的时候,每次的谶讳之言都真得很,先帝渐渐地信了,终于听了他二人的,毁佛兴道。”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道:“真得很?难不成真能未卜先知?”
文帝听他这一说,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跟了寇天师这么多年,反倒来问朕?你师傅的本事,你该最清楚罢?”
裴明淮苦笑道:“我是真不知道,我师傅从没在我面前呼风唤雨过!”
文帝哈哈大笑,伸手一指,道:“那里不就有个高人?你要不让他试试?”
裴明淮回头一看,凌羽正蜷在窗边的榻上睡着,地上丢了一堆果核,睡得跟个吃饱喝足的猫儿似的,一张小脸跟苹果一样。便道:“也不怕着凉,在这里便睡了。”说罢起身,道,“陛下,我送他回房睡去。”
凌羽这时却被他二人说话声吵醒了,坐起身揉着眼睛道:“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裴明淮笑着道:“我说我没见过我师傅呼风唤雨,行天师之事,陛下说叫你试试。”
“你不会也信这一套吧?”凌羽道,“都不过是做个样子与人看罢了。世人大多愚痴,那也罢了。可总有那么一小拨人,想方设法要役使百姓,阴阳谶讳便是个大好的法子。”
裴明淮道:“那你今儿还说大话,要祈雨呢!”
“白痴都看得出马上要下雨了!”凌羽瞪了他一眼,道,“你笨死了!”
裴明淮深吸了一口气,无话可说。凌羽却笑道,“不过呢,你师傅懂的,我也一样的懂。阴阳星算,那都是精通的。哪,这场雨明儿个晚些一定会下下来,陛下,你上午就去祈雨吧,这不就有用了。要你愿意,我给你写道符去。”
文帝笑道:“听你这么说一通,我倒觉得,封你当天师也没什么不可以。”
裴明淮叫了起来:“陛下,万万不可!”一把把凌羽抓了起来,道,“我送你回去睡,你觉都没睡醒,就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
凌羽问道:“陛下,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封我当天师?我觉得挺好玩啊。”
“朕很多年前就对你说过了。”文帝缓缓地道,“御封的天师,就是替朝廷办事的,还要我说多清楚?是,封你天师你当得起,你容貌永如少年,而且不管是论身份还是论本事,你都可以跟寇天师相较。你以为今日大射礼上,一群人起哄是为了好玩来着?”
凌羽不语,文帝又道:“历来谶讳之说,颇多天上星宿下凡化身少年童子,传达天命,历朝历代的都有。你又与常人不同,若我真封了你天师,那怕便不须从你口中传谶讳了,你本身就能算是。凡是有点见识的都看出此节了,裴太师更是看得明白,所以今日才会说那番话。”对裴明淮看了一眼,道,“淮儿阻止,是为了你好,不愿意你卷进这些事情里面,你倒还跟他较劲,非得跟他对着干,白辜负了他一番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