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平城宫,东宫。
苏连一路跟着文帝,只奇怪文帝这日怎会有心情来到这处。自前朝景穆太子死在东宫之后,便成禁地,再无人居住。如今的太子住在北宫,本是离宫,终究规模不够,后来朝文帝讨了当年平原王的宅第,却也早是荒坟野地,至今都还在修葺。
这时本是春天,宫中百花盛放,可一走到这东宫,仿佛突然便变了冬天。树虽不见着发芽,却也没死,只是一眼望去便知全然废殿,冷清寂灭。哪怕是有宫人来来回回地打扫,也是一样。
苏连见文帝神色恍惚,实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低声道:“如今太子住在北宫,这东宫……是早已无人的了。”
文帝淡淡一笑,道:“父亲当年在的时候,倒是人多得很。”
苏连垂头道:“陛下即位之后,便追封了景穆太子为恭宗,配飨太庙。”
这时数只鸽子飞进殿来,有白有青。一只青色鸽子停在文帝手上,文帝眼神更是恍惚,也不知看到哪里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鸽子展翅飞走,文帝才缓缓地对苏连道:“你去邺都一趟,把慕容白曜带回来。
苏连有些犹豫,道:“慕容白曜旧部众多,听说在邺都牢中,劫狱的不断。从邺都过来怕路上又要生是非,陛下,照阿苏看,不如……”
文帝道:“能有什么是非?你多带些人便是。”
听文帝如此说,苏连不敢再多说,只道:“是。”
文帝又问道:“你最近见过奚武么?”
苏连不提防文帝问到此,忙躬身答道:“见过几次,他年纪大了,身子不大好,需得好好将养。”文帝嗯了一声,道:“你也大了,什么都办得来了,也不必他再费心了。朕会给他进爵,以后颐养天年便好。”
苏连忙道:“谢陛下!”又道,“陛下,臣还有一事禀告。”取了一封书信呈上,道,“这是定州林刺史的密奏。
文帝“哦”了一声,道:“尹年?定州一向好好的,他有什么密奏的?”接了过来,苏连笑道:“听说林刺史的堂妹人才出众,想提亲的都快踏破门槛了。”
文帝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林常侍是没福看到他林家的人今后如何了。若是真好,朕就寻个好的赐婚吧。”
苏连道:“林常侍是没福,陛下恩旨让他当定州刺史,去了没一年就过世了。只不过陛下是该给的恩典都给了。”
“他一直身子不好,早就有回乡之念。在宫里留那么久,全是为了……”文帝说到此处,突然顿住。苏连只见文帝脸色大变,连拿信纸的手都微微有些发抖。苏连几乎从未见过文帝如此,大惊道:“陛下,出什么事了?”
文帝摇了摇头,将信收了起来,道:“传林尹年即刻进京,你派人亲自护送。”
见苏连一脸疑惑,文帝微微一笑,面色已如常,道:“不用问了,以后你自然会知道,朕是懒怠讲了。”说罢拾阶而上,走到殿内的一张长案之后,道:“你可认得那是何物?”
苏连只见一大石搁在案上,青质白章,看起来是天然之物,上面却有图案文字。苏连见第一句便是“太平天王继世主治”,心中已明究竟,却不知文帝何意,不敢多言。
文帝笑道:“天降祥瑞之兆!一共有五块,有的写的是烈祖道武皇帝的事,有的写的是……”一顿又笑道,“朕也真是,怎的还跟你说这个?或者别的人不清楚,你阿苏难道还不清楚吗?主意固然是寇天师的,那些话,一看就是崔浩写的。”
苏连听到崔浩二字变色,不敢答言。却终究抵不过好奇心,问道:“陛下,不是说有一块画有一人携一小童,便是太宗带着景穆太子么?怎么这里只有一块?”
文帝道:“你说那一块啊。那一块已经没有了。父亲临死的时候,将那块给毁掉了。”游目四顾,道,“就是在这东宫里面。先帝先是将父亲关在东宫,然后将东宫诸人铲除殆尽,再把父亲……”
苏连哪承想问出这个答案,只低头不敢说话。文帝道:“不妨事,你有话只管说。”
“想必景穆太子临终的时候,是恨极了先帝,对不对,陛下?”苏连低声道,“恨到大约都不愿意再看到父亲一眼,对不对?”
文帝一笑,道:“可是,这个父亲却是真疼过他的,是不顾一切地要把这个天下给他。杀兄弟,杀重臣,为的都是要传位给他。你祖父进言太宗施以太子监国之制,先帝是顺利登基了。先帝也依此而行,以为这样就可以让皇位顺顺当当传给儿子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最终……”
苏连不敢接话,也实在接不了话。只听文帝又道:“先帝忙于征战,他有儿子的时候已经二十岁了。当晚就宣了宗室诸王进宫,一是为庆贺,二是为明示诸王,这皇位,是一定要传给长子的,绝不会管从前那什么兄终弟及之制。这个长子实在是他心肝宝贝,怎么都料不到后来会到那地步。朕真是怕呀,怕自己跟儿子也会到这种水火不容的境地……”
“太子想必是不会的。”苏连道,“太子不是那样人。”
文帝道:“景穆太子又何尝是会起心弑父的人!先帝自己也决不会想到,会亲手把自己爱子杀了吧?”
苏连道:“容臣说句不该说的话。先帝既然最后还是默许陛下您皇孙的位置,那末他对景穆太子还是有愧的。”
“那得多感谢姊姊。”文帝道,“若没她,就决不会有朕。所以对朕而言,再怎么待她也是不够。太宗那时华阴公主的例,远远不够!”
苏连笑道:“所以陛下最疼公子么?”
文帝淡淡一笑,道:“不说这些旧话了。你这就去邺都,传朕的旨意,封明淮为东道大使,加使持节,即便是斩刺史或是镇都大将,也不必先回禀了。”
苏连一楞,问道:“陛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文帝眼望远处,缓缓地道:“头一桩事,先帝虽一统北地,但宗主督护未废,一转眼也就数十年了。以前是顾不上,暂且放任,但也不能这样没个头地拖下去。九宫会已有些年头了,这件事该解决了,那些不肯听命的甚么坞主宗主的,教明淮他自己着意些。”
苏连听文帝如此说,陪笑道:“陛下,公子哪里是不上心,他……”
“你别替他解释了,我还不知道他了?该上心的不上,不该多心的倒成天想得多。”文帝打断他道,“第二桩事,天象异变之日将至,孔周三剑定然也会再现世。只要见到,无论在何人手中,教他着力追查。跟着这条线,就一定能找到那个人,那处……”
文帝说到此处,却不说下去了。苏连也不敢再多话,只等着文帝继续说下去。文帝出神了良久,方又道:“你走之前,去内藏曹把赤霄剑取出来,带去给淮儿,就说是朕赐的。”
苏连一怔,道:“赤霄?”不敢多言,只垂首道,“是,阿苏遵旨。”
见文帝再无话,苏连便悄悄退下。文帝抬头,只见十数只鸽子绕殿而飞,有青有白。文帝喃喃地道:“我等了多少年了?十年?……”
邺都,景穆寺。
这佛寺十分气派,红墙边上高高的都是木槿花树,风一吹花瓣便纷纷飘落。清都长公主与皇后相偕朝正殿走去,住持法祐在旁相随。韩陵忳率众禁卫随同,白芷与秋兰携众女官也跟在后面。众僧人隔得远远地站在那处,低首合掌,十分恭谨。
皇后对法祐道:“有一阵子没来了,大师可还好?”
法祐忙躬身合掌,道:“多谢皇后,一切都好。蒙皇后和长公主殿下挂怀,景穆寺重新修葺,也差不多了。上一次,还是景穆太子……不,是恭宗主持……是我失言了,皇后恕罪,公主恕罪。”
皇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脸上颇有伤感之意。清都长公主道:“如今陛下重尚佛法,这各处的香火,比起从前更多了些。”
法祐忙道:“正是,这些年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全赖陛下宽仁了。”
皇后笑道:“住持这话说得好。”
这时正经过前殿,皇后左右一看,见四面佛像颜色鲜明,便问道:“这些都重塑过?”
法祐回道:“是,皇后殿下。”
清都长公主笑道:“我让吕谯来重新修缮那地下佛堂,供奉玄高大师舍利子,可都好了?玄高大师是景穆太子的师傅,又是人人景仰的高僧,拖到今日,已是不敬得很了。”
法祐转向清都长公主,道:“是,吕公子每日都亲自盯着,他也正在赶制盛舍利子的宝函,这几日间便可全部完工。”
清都长公主点头,道:“吕谯做事,我向来是放心的。”
皇后嗔道:“姊姊,你把吕谯打发到邺都来,我的灵丘温泉宫怎么办?我梳妆的那套物事,可得他亲自动手。”
清都长公主拉了皇后,笑道:“不就几日的光景?难不成你要他帮你去抬砖添瓦?法祐大师不是说了,这几日间便好,马上就让吕谯回去。”
法祐陪笑道:“是,最多两三日,耽搁皇后了。”
皇后笑道:“我说着玩儿的,大师言重了。等我要住的时候,法祐大师可得来替我祈福啊。”
法祐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清都长公主忽似记起了什么,道:“我记得,你寺中有位高僧,后来投了昙曜门下,如今那名气比你还大了?”
法祐听清都长公主如此说,满脸是笑,十分得意。“正是,正是,他名唤昙秀,难为公主知道。对啦,昙秀跟裴三公子是好朋友,两个人常在一起讲论佛经呢。”
清都长公主点点头,道:“那到时候温泉宫建好,便请他来。”
法祐喜道:“多谢公主!”
皇后若有所思地道:“我恍惚是记得淮儿有这么个朋友,听说一手丹青妙极,我倒也想见见。不过,我没记错的话,淮儿那朋友的师傅是玄高大师呀?我当时就在想,玄高大师圆寂得早,可那位昙秀大师好像比淮儿也大不了两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