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凌羽两眼呆呆地盯着前面,那曲子却越吹越急,都快走调了。面前江水忽然水流骤变,一道水龙卷起,裴明淮隔这么远都能感到劲气如刀,叫道:“你住手!”
凌羽一怔,慢慢将紫玉短笛放了下来。只见江水骤平,裴明淮瞪着凌羽说不出话来,又听凌羽低声道:“我真的是只想回家,你就别再问什么了,好不好?从此以后,你们都再不会见到我了。是我错了,我本来就不该出来的。”
裴明淮道:“你既说天鬼是你大哥执掌,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天鬼是什么?《泰族训》云: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昔年儒墨曾集于淮南王门下,后淮南王被诛,株连门下,墨家从此消匿不见。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天鬼要自命为鬼?”
凌羽看了他一眼,道:“墨子是怎么说为贤之道的?”
裴明淮一怔,答道:“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若此,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若饥则得食,寒则得衣,乱则得治,此安生生。”
凌羽笑道:“人积道无极,不肯教人开蒙除生,罪不除也。”
裴明淮又是一楞,咀嚼半日,缓缓地道:“我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是你能练成御寇诀,而你师姊练不成了。”
凌羽哼了一声,道:“那个什么,叫什么来着,对啦,沈太傅,他都说不过我!不过,我能练成还是因为我跟常人多少有点儿不同啦。”也没看裴明淮脸色,又道,“跟你说了半日,嘴都干了,给我点儿水喝吧。”
裴明淮道:“你喝不喝酒?”
“就喝一样,你身边肯定是没有的。”凌羽笑道。
裴明淮倒生了好奇心,道:“什么酒?”
“葡萄酒啊,你不可能带着这个到处跑。”凌羽道。裴明淮笑道:“你倒真是娇贵!你若是跟我回京去,那才有得喝,我家里新酿了不少。”
凌羽道:“唉,我好多年都没喝过了。”又凝视那江水,喃喃道,“等我回去了,更是再也喝不到了。”
次日,裴明淮一起来便见着江边有诸多小船,比一般的渔船还要窄。船底乌黑,不同寻常,再一细看,竟然是精钢打造而成,映着日光微微闪耀。不由得有些发怔,祝青宁走到他身边,道:“若非这样的船,怕是也进不了锁龙峡。”
裴明淮皱眉道:“哪来如此多这样的船?”
这时吴震也走了过来,裴明淮看他眼下发青,知道是一眼未睡,叹了口气,道:“你也别太难过了。”
“我哪有时间难过。”吴震道,“这些渔民始终害怕我们是官府的人,怕我们进去会碍他们的事,我千说万说,只道我们只想看看锁龙峡内究竟是什么样子。”
裴明淮道:“他们信?”
“信不信,都得带我们进去。”吴震道,“否则他们也别想进去。”
祝青宁在旁听着,此时笑道:“若他们想进去了害我们呢?”
“那也没这么容易。”吴震瞪了他一眼道,“你们三位都是顶尖的高手,我嘛,虽说差了那么一点儿,却也没差到哪里去,怕什么!”
祝青宁道:“难得吴大神捕如此谦虚。”
吴震道:“这当官嘛,就事多,没你们那么闲,每日间能专注于武学进境。”
祝青宁道:“难不成裴三公子官还不如你大?”
“官越大越闲,都有手下干啊。”吴震道,“哪像我,就一五品廷尉评,手下能使唤的人不多啊!”
裴明淮道:“你抱怨什么!以前就说过要提拔你,你自己不肯,难怪还怨我?”
这时只见昙秀走了过来,水边本来多雾,他白色僧衣飘飘,看起来真是犹如仙人一般。祝青宁笑道:“大师来了,你们就别说这些俗事了。”
“得了,别在这里明赞暗讽了。”吴震道,“这可是昙曜大师的爱徒,昙曜大师什么人,皇上第一信得过的沙门统。昙曜大师一句话,天下罪人至少有一半变成了佛图户僧祗户,那可是了不得的善举啊!”
“吴大人这又是在说我什么坏话?”昙秀笑道。裴明淮道:“没什么,就是在赞你师傅昙曜大师,声名远播。”
昙秀微笑道:“不敢,还是皇上崇佛心炽,当年着师傅开凿灵岩石窟,以修功德。”
听了这话,祝青宁但笑不语,吴震干笑两声,连裴明淮也没了话,一笑作罢。
姚兴这时跑了过来,道:“各位大人,诸事齐备,我们这就打算进去了。”他突然跪了下来,倒吓了几人一跳,“几位,你们想进锁龙峡,我们不敢不带你们进去。我们只是想换个活法,求众位不要阻碍我们。”
祝青宁微笑道:“你们尽管放心,这几位都是有家有业的人,就算找到什么桃源,又怎么舍得自己家业?只不过是如陶潜说的那个渔人一般,心里好奇,想去一窥罢了。若是真看到了,走了,也再找不回来的。”
姚兴听了他的话,甚觉有理,道:“是,那几位便请上船吧,一路多加小心。”
见姚兴走开,吴震对祝青宁道:“还是你会说,两句话便消了他的疑忌。”
祝青宁叹了口气,悠悠地道:“本来便是,那渔民还不曾有什么家大业大呢,进去住了几日,不也一样出来了?也没留在那世外桃源终老,是不是?纵然陶潜写得再好,甚么怡然自乐,那也是留不住人的。”
吴震却道:“那不过是陶渊明胡写的罢了。他明明白白写着,里面的人不知有汉,乃至魏晋,可他们的衣着便如外人一般。从秦时到晋,那衣着怎么可能一样!既然不知晋,那怎么能与晋时穿一样的衣裳!”
裴明淮等人皆一楞,陶潜的《桃花源记》自然人人都读过,但可从没这么想过。裴明淮道:“你连这个都要去找些漏子,也真是佩服你。”
“这明明白白的不对,分明是他留给人看的漏子。”吴震道,“不是什么先秦,是我们这时候的秦,不是苻秦便是姚秦,才能与晋时衣饰相仿。”
几人都有些发楞,吴震道:“我随便说说而已,又怎能把这些东西认真了!走吧走吧,上船!别上同一条船,否则真怕被一锅端了!”
“你虽然爱胡说八道,但这话还真一点没错。”裴明淮道,“我们各上一条船便是。”
这渔村的人聚起来,还真是不少,进锁龙峡的都是青年男子,也有十余艘船,每艘船上有十余人,也有百多人。
那些船与寻常船实在不同,不仅窄,还略有些弯,有点像月牙。进了锁龙峡,裴明淮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船,那锁龙峡里面弯道实在太多,这种扁船过弯道的时候要容易得多。而且里面岔道实在太多,裴明淮记性极好,但连着转了数十次,也被转得晕了,哪里还记得清楚。望了一眼旁边船上的祝青宁,祝青宁脸色凝重,裴明淮很少见他这样,心里明白,五行之术再厉害,也比不过这锁龙峡中的鬼斧神工。
先前锁龙峡尚容三船并行,走了半个时辰光景,只容两船而行了,而且河道越来越窄,峡谷里也越来越黑,裴明淮心知再走下去,必当伸手不见五指。他一直留神看驾船的渔民,越看越觉得有趣,倒像是每走上一段路,领头的人就会换一个上去,再隔上一段路,又换一个。忍不住问身边的姚兴道:“姚大哥,为什么走一段路就换领头的人?”
姚兴望了他一眼,道:“公子好眼力。”
裴明淮心道这是什么好眼力,看久了自然看得出来。只听姚兴低声道:“公子,锁龙峡的路,错综复杂,若不识路,谁也走不进去,只得在里面不断地转圈子,到最后恐怕是都转不出来的,会死在里面。我们这几个村子的人,家家都知道一截路,都是祖上口口相传下来的,只有凑在一起,才能是锁龙峡的全貌。所以公子才会看到,隔上一段路,我们便会换一人领头。”
裴明淮一路上见到岔道无数,有时候窄到这小船都要小心翼翼地才能过去,若是让自己进来,根本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一定陷在里面。姚兴又道:“各位说话也尽量轻一些,这里的石壁十分脆薄,连声音大了都会簌簌地往下掉。若是塌了,那就完了,我们就得全死在这里了,谁都别想找到我们的尸身。”
他声音虽低,但吴震、祝青宁、昙秀等人都听到了。吴震正好身在石壁之旁,便回头去看,果见那石壁有裂缝,连这等小船如此轻捷地经过,都会有碎石落下,不由得暗自心惊。裴明淮问姚兴道:“据说是要走半日?”
“要这么久。”姚兴道,“再走一阵,就会一点光都没有了。头顶有无数石笋,说不定就会掉下来,各位一定留意。”
听他这么一说,连裴明淮都无心说话了,暗自戒备。又行了大约个把时辰,果然如姚兴所言,光越来越暗,最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姚兴道:“前面小心。”
船连着转了三个弯,裴明淮“啊”了一声,只见前面本来河道两侧却堆了无数乱石,倒像是石壁受了什么震荡塌了下来,仅余一条极窄的水道,那些乱石又尖利之极,恐怕船都过不去。忍不住问道:“这里一直都这样?”
“不是。”姚兴道,“就是上个月的事,不知怎的塌了下来。所以我们着急得很,若是再塌一次,就永远进不去了。唉,也不知为何,此处虽然多地动,但这里也从没塌过,最近又并没地动过,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塌成了这样。公子也小心,那些石笋比刀子还快!船是勉强能过,但上面那些石笋,是会伤着人的。”
裴明淮道:“削掉便是。”
姚兴道:“公子一定小心,若力使大了,石壁继续往下坍塌,我们都会被埋在下面。”
裴明淮仰头往上看,这锁龙峡实在是高至凌云,那些石块重重叠叠,却垒得并不牢固。知道姚兴所说是实,心里不由得一寒。又朝凌羽看了一眼,姚兴不明白这地方是为何塌下,裴明淮却明白,一定是凌羽掌力所致。众渔民驾船的本事实在是让他吃惊不已,忽高忽低,左右盘旋,大魏以骑兵横扫北方,不擅水师,昔年太武帝南伐,也是长江阻了脚步,裴明淮暗道若让这批人去训练水军,必当出色得很。
又朝凌羽看了一眼,凌羽坐在船尾,手脚都被缚住,裴明淮虽明知实在不必照应他,见石笋尖利,仍把他拎到了身边,道:“小心点。”
姚兴道:“公子,请照应下这孩子,要不,到这里死了,我们可就白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