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地一声,有火光亮了起来,却是吴震燃起了火折子。吴震叫道:“是死是活,总得让我看上一看,哪能不明不白地死……”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便生生地止住了。他手不由自主地一松,火折子便自手里掉了下去,还好祝青宁在他附近,衣袖一拂,将火折子卷了过来,道:“这地方古怪得很,这火折子,还是省着点儿用好。”
此时众人已看清下面的光景,参天峭壁之间有一个极大的坑洞,如今他们众人就在这坑洞之中,眼看着就要到坑洞底下了。那下面阡陌交错,尽是坟墓。坟墓之间,却种了不少也不知是香草还是菜蔬庄稼之属,还长了些矮矮的桑树。那些香草闻起来实在是香得很,裴明淮从没闻过这样的香,熏人欲醉。
“桃树!”姚浅桃叫了起来,“真的有桃树!”
她不叫,众人也都已经看到了。只是这些桃树,生得与外面的桃树不同,十分低矮,花却开得极艳,一树树的桃花便生在坟墓之间,竟还有一弯溪水。这溪水颇宽,能驶小舟,溪两边也全都是桃花。道容师太的几个摔下去的女弟子便落在溪水中,一个个却像是晕过去了的光景。
裴明淮问凌羽道:“这里怎么是这样子……?”
“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凌羽眼神恍恍惚惚,道,“从来没人说是桃源啊,世人皆不悟罢了。”
裴明淮忽觉得脑中一昏,不知怎的竟想睡得很。他身上那颗辟毒珠本该是百毒不侵,从没失过效用,此时是大吃了一惊,见凌羽眼睛都合上了,连着摇了他几下,也摇不醒。裴明淮已经抓不住藤蔓,抱了凌羽落到溪水中,勉强走到了实地,再也撑不住了,脚下一软,便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几时,裴明淮才慢慢苏醒。此时天光微露,头顶上的岩石虽如同一个巨大的盖子把这里盖住了,但仍有些裂缝,天光便是从那里透进来的。也正因为如此,下面那些桃树,或是那些香草菜蔬才能长,只是连桃树都比普通的低矮许多罢了。
众人一个个都慢慢醒转,昙秀缓缓转头去看那些香草,喃喃地道:“好霸道的毒,连你的辟毒珠都没用。只是……”看着凌羽,道,“怎么他也……”
凌羽已经盘膝坐了起来,也不睁眼,一手捏了个诀,裴明淮曾见过祝青宁练功也是这个姿势。祝青宁一手按着头,眉头还蹙在一起,却把裴明淮一拽,低声道:“现在不是当君子的时候啊,过一会他复原了,我们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裴明淮皱眉道:“你想要干什么?”
祝青宁一笑,道:“你别管就是了。”说罢右手两指并起,向凌羽额上点去,裴明淮却一伸手架住了。祝青宁道:“你干什么?”
裴明淮道:“此间凶险,你就算制住了他,过一会怕还要花力气让他复原!”
祝青宁道:“我知道你说的有理,但……”
忽听吴震叫道:“快过来!这里有路!”原来吴震一醒过来便在四处查看了,这时,吴震却站在一座老大的坟墓旁边,上面有座老大的牌坊。这坟墓下面却是空的,有石梯往下而去,长长的也不知有多远。
吴震道:“要不要下去看看?这下面想必大得很。”
裴明淮道:“既来了,自然要……”忽然住口,他见到祝青宁脸色陡变,两眼盯着一旁,于是跟着祝青宁的目光看了过去。
祝青宁看的是那些溪边的桃树,桃树看来并无异处,桃花盛放,风一吹,桃瓣便落了下来,飘飘悠悠地荡进了水里。但这时吴震是看清楚了,那些桃花并非嫩粉淡白,却是紫黑之色。
再往上看去,只见崖缝中有尸体,血还在往下流,染红了那些桃花。这处的那异种香草味道极浓,是以众人都不曾闻到血腥味。
吴震连声音都有些变了,喃喃地道:“这哪里是什么桃源,明明是黄泉。”
方才那火折子要想照亮这偌大的地方,实在是不够。可现在天光微明,众人就看得分明,这地底全是尸首,有的倚在桃树旁,有的躺在溪水里。岩壁之中建了些草屋,外有栏杆,也有尸体倒在栏杆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个个都是脖子上一道血痕。
吴震走到溪里的一具女子尸首旁边,只见那女子的衣着甚是奇特,直裾深衣,现今早无人穿这种服色了。女子的发髻都还一丝不乱,也是如今女子几乎不梳的一种椎髻。
昙秀合掌道:“善哉,善哉,什么人如此狠毒?想必是趁我们昏迷之际,把这里的人都杀光了?”
道容师太惊得脸色刷白,身旁的女弟子也个个颤抖不已。道容师太道:“这……怎么会有人这么狠毒?为何要杀他们?”
祝青宁缓缓地道:“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全不是我们这时候的人。想必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很多时候了……”
昙秀盯着那女子头上的玉簪,道:“看那个簪子,簪头是只鸟儿。跟我们进来那个青铜兽面门户上的鸟像得很。”
吴震长叹一声,道:“还有什么说的?这就是大家要找的地方,那什么见鬼的九鼎应该就在这里。这些人守着九鼎,怕是从九鼎自世间失踪的那一日便在这里了,岁岁年年,世世代代。这里从不是什么桃源,就是一座坟墓,放着那传国宝器的神陵。”仰头向上看,道,“就是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突见凌羽睁开了眼睛,祝青宁叹了口气,瞪了裴明淮一眼,那意思清楚得很:看吧,你还在犹豫呢,现在谁也制不住他了。凌羽都没对四周多看一眼,便往那个地下入口跑去。吴震脸上神色怪异之极,见凌羽跑了过去,伸手一拉,道:“这……这里的人,都住在这下面么?”
“是啊,大多是。”凌羽道,“也有住上面的,不过少得很。”
裴明淮见凌羽挣脱了吴震,从那入口跑了下去。吴震一拉不曾拉住,裴明淮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起了不祥之感,跟了下去。吴震喃喃地道:“真是奇奇怪怪的,为什么要住在地底下?上面搭几座草屋也好啊。”
忽然听到凌羽的狂叫声自地下传了出来,吴震一惊,道:“糟了!下面也有死人?那孩子看见了,这不得发疯?”
二人赶紧下去,又是一呆。只见那下面竟然是个地宫,也是阡陌交错,大得一眼都望不到边,四面都是一间一间的石室,诸物齐备。地宫之中也尽是尸首,要往里面走,那就得一路踏着尸首过去,任吴震什么大场面都见过,也被震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裴明淮一手揽了凌羽,另一手捂了他眼睛,低声道:“别看,凌羽,别看了。”只觉手指被什么热热的东西给浸湿了,知道是凌羽哭了,只道,“哭出来吧,但别再看了。”
吴震放轻脚步,往里走去,只是咋舌。哪怕这地下原本就有这么个天然之处,这地宫也很是经过一番修整,四四方方,像是一个一个的井字形,却有一条甬道通向正中。吴震朝裴明淮作了个手势,叫他把凌羽带上去,裴明淮摇了摇头,挪开了捂在凌羽眼睛上的手,道:“昏过去了。”
吴震舒了一口气,道:“怪可怜的,想回家,家里的人却都被杀了。可醒过来怎么办?一会天亮了,他终究会看到到处都是死人。那满山长的桃花,全部变成了紫黑色,都是人的血染出来的。”
裴明淮把凌羽放在地上,道:“进去看看,中间那石室,应该有什么东西。”
二人一路走了过去,吴震一路都在看两旁隔开的石室。有些放了青铜器,有些放了竹简,也有放帛书的。裴明淮问道:“你在找什么?”
“找金子啊。”吴震抓着自己的头,道,“奇怪了,什么都看到了,怎么就没看到黄金?”
裴明淮见那些青铜器满是铜绿,十分古朴,道:“祭祀的礼器,倒是一样不缺。若论《周礼》,这里怕是再齐全不过的了。”
吴震却对此不感兴趣,只道:“奇了怪了,谁把这里的人杀了的?难道还有别的路进来?”
裴明淮摇头,道:“按理说,不应该有人比凌羽更清楚进来的路。而且,我们昏迷了多时,醒来的时候天已放亮。那些人杀光了神陵中人,居然没伤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杀这么多人,不是一两个人能办到的吧。”吴震道,“难不成……难不成是那些进来就不见了的渔民?”
裴明淮道:“如今看来,不是没可能。看他们驾船的本事,实在不像渔民,全然是训练有素。”
“我现在都疑你调来的府兵是他们杀的了。”吴震道,“若是他们告诉官兵,江水不能喝,须得喝山泉水,又先在山泉里面下毒,岂不很容易把数百精兵尽数歼杀?”
裴明淮问道:“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吴震反问,“不让官兵碍事哪。”
裴明淮道:“那为什么不想法子杀了我们,反而让我们进来了?”
这个问题问倒了吴震,想了半日,道:“这我可不知道了。想必是有一个不得已的理由?”
二人走了好一阵,终于走到了甬道尽头,居然是个正圆的石室,在这地宫的正中。吴震喃喃地道:“这是……天圆地方么?”
那圆室四壁刻满图画,裴明淮凝神看去,居然百物俱备。虎,龙,玄鸟,人面蛇身,各种稀奇古怪的妖物都有,只看得眼花缭乱。石室中央有个圆台,上面是整一面的青铜兽面,跟之前进来的那个门户一模一样。
吴震也看得目眩,道:“我明白了,那个说法就是这么代代传下来的。”
裴明淮道:“什么?”
“王孙满答楚子问鼎的时候,是怎么形容九鼎的?”吴震反问。裴明淮道:“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之神奸。”又环视四周,苦笑道,“是,我明白了,鼎并不大,不可能铸有百物,其实是在藏鼎的地方,四周刻有百物形貌。既然如此,那九鼎……”
吴震道:“就在这里。”
裴明淮运劲一推那青铜兽面,纹丝不动。吴震摇了摇头,道:“打不开的。设计这个的人,不会让人轻易找到九鼎。看看这地方,藏得有多深!而且,我可以保证,如果来硬的,想要炸开或者凿开,这个神陵一定烟消云散。”
裴明淮道:“刚才凌羽是怎么开那个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