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玉一双眼睛自黑纱之上斜睨着祝青宁,又是惊又是怒,半晌方冷冷道:“就算我肯,也要问问在场的人肯不肯。炸掉这青铜镜台不难,里面那些物事却也会跟着灰飞烟灭。到时候,都来寻我的不是,我怎么担得起?”
祝青宁的眼光缓缓地扫过在场的众人,他的眼睛明如朗星,十分澄净,但每个人与他的眼神相触,心里都不由得打了突。“不过孽镜台,怎能走到下一处?各位难道还不明白,孽镜台里的所有物事,都只是个诱人入瓮的虚像罢了,映出来的仅仅是人的贪欲。方才彭盟主断指,难道还不能令众位有所警醒么?”
葛玉见众人都不说话,便道:“既是如此,我便献丑了。”她手腕一扬,一枚黑漆漆的鸡蛋大小的铁弹激射到了青铜镜台上,只听“轰”地一声响,甬道里被震得灰泥簌簌落下。她这一出手殊无预兆,站在前面的几个人,都忙不迭地向后疾跃,哪里还顾得上姿态优雅,一个个灰头土脸。纪百云第一个叫了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要出手,也打声招呼不行么?”
葛玉冷然道:“又没伤到你们,我自有分寸。”
众人见到那铁弹的威势,竟然把一座巨大的青铜镜台炸成碎块,都已猜到她必定来自葛氏,精擅火器。既然左肃是“官府的人”,那么有葛氏的人一路,也说得通,一时也无人再追问。原瑞升看向祝青宁,疑惑地道:“祝公子,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位姑娘是葛氏的人?”
祝青宁却只是一笑,并不作答,道:“孽镜台已毁,道路已通,众位不打算往前走么?”
裴明淮正想过去,却被薛无双拉住了。“裴大哥……我们真的要去?”裴明淮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薛无双素来是个聪明活泼的姑娘,但今日自进了这山洞之后,便觉着有些古里古怪的。裴明淮便笑道:“无双,你今儿个怎么了?别怕,有你哥哥在,还有我在,任谁也伤不了你的。”
薛无双却轻轻道:“裴大哥,你就没想过吗、我们在孽镜台前照过之后,再走下去,便是……便是……”
“血!是血!”薛无双话还未说完,就听到纪百云叫了起来。他在裴明淮等人说话之际,悄悄地自青铜镜台上踩过,走了过去。这时裴明淮已经看不到纪百云了,彭横江与姚浅桃离得最近,彭横江道:“他掉下去了,下面是一个池子。”
薛无双的脸色更白,幽幽道:“这便是血池了。”
纪百云半身陷在水中,那水却是鲜红如血,浑浊稠浓。若说是地府之中的血池,谁也不能说个不字。纪百云却甚是镇定,将一手伸入血水之中,取出来之时手上也染尽了血红之色。他把手放在鼻端嗅了一嗅,摇头道:“不是血,决然不是血。定是什么染料,或是什么药物。”
听他这般说,姚浅桃方才舒了口气,扶着彭横江道:“舅舅,我们去不去?”
彭横江道:“就算陷进货真价实的血池里,我也要去。更不要说这假血池了。浅桃,你小心些,我如今怕是护不了你……”他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这纵横江湖的粗豪汉子,眼中竟有了恳求之意,“裴……裴公子,若是我有不测,请你……请你照顾我这外甥女儿。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带她来……”
裴明淮早已看出彭横江对姚浅桃极是怜爱,但也未曾想到他会这般低声下气求自己。当下道:“好,彭盟主尽管放心,在下定会保姚姑娘安全。”
姚浅桃一仰头,却道:“别人好歹也叫我一声女侠,我有什么好怕的?”
彭横江微微一笑,道:“好丫头,道容师太真是把你教得好。”一手推了姚浅桃,道,“你呆在裴公子身边。”
姚浅桃还待再辨,彭横江已跃入了血池之中,激起血花四溅。众人也一个一个地跟着跃了下去,行走在血水之中,那感觉怪异之极。祝青宁拉了裴明淮一把,低声道:“走这么快做甚么?慢慢走。”
裴明淮知道祝青宁这一言绝不是空穴来风,果然放慢了脚步,压低声音道:“前面又有些什么古怪?你若是知道路,为何不大大方方说出来?若是再有人受伤……”
祝青宁一扬眉头道:“就算有人受伤,也是他咎由自取,干我何事?”
裴明淮苦笑,正待说话,这时走在最前面的彭横江停了下来,回过头来,喃喃道:“有些不对。”原瑞升跟上一步,道:“有什么不对了?”彭横江道:“听这脚下的水声……觉得响声略大了些,比起方才……”
听到彭横江这一言,众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了头,去看自己脚下。姚浅桃失声道:“不错,方才这血水只淹到我膝盖之下,如今……如今已淹到我膝盖之上!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水在上涨不成?”
她说话之间,便听到水声越来越大。纪百云叫道:“不好,赶快退回去!”他一转身便往回走,才踏出了第一步,便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一道极沉重的铁门从上坠下,向走在最后的裴明淮和祝青宁压了下去。裴明淮和祝青宁同时向前跃去,裴明淮微一犹豫,右掌已拍出,想借一掌之力,阻得那门的下落。
但他手掌还未触到铁门,便只见那铁门上,刷刷刷地伸出了数排尖刀,每把刀尖都是闪着寒光的幽幽蓝色,一看便知道是淬过剧毒的。裴明淮这一掌,便像是把自己的右掌送上去让尖刀刺穿的一般,眼看已堪堪递到刀尖之上,薛无双吓得脸色惨白,惊叫道:“裴大哥!”
裴明淮也吃了一惊,在电光火石之间,急急回掌。那刀尖堪堪在他掌心扫过,再多得毫厘,便会刺破手掌了。裴明淮一翻掌,看了看自己掌心,未有破损,方才放心。祝青宁在一旁看着,微笑道:“好,好!看明淮兄出掌,有雷霆之势,那也不难;难的是收发随心,否则,我看你的这只手,也会不保了。”
裴明淮皱了眉头,将那铁门从上到下地看了一番。“这是存心不让我们出去的了。”再低头一看,水淹得更高了些,已到腰际。“看样子,是想把我们困死的了?”
血水不断地自前方涌入升高,众人都是脸色发白。祝青宁瞅了一眼纪百云,道:“这位纪前辈方才一个转身,便触动了机关了。在下也算是明白了,这机关是个何样的机关。想来若要入地狱,岂容有回头之路?若是不回头,便不会触动机关,铁门便不会落下,堵住来路。若是回头了……那便要让你永无回头之路!”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一字一顿,听得众人都是一股寒意涌上。原瑞升勉强笑道:“既然不能往回走,那我们便往前走!”
他又移步在血水里走了几步,薛无忧忽道:“停步!”原瑞升本来便走得战战兢兢,这时忙提了脚起来。但提了右脚,又不能再把左脚也提起来,一时正在踌蹰,忽然又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响,知道不好,急急地便往后退。
左肃如今正落在最后,他反应极快,见到自墙上突出了一排蓝汪汪的刀尖,知道厉害,立即往后闪避。他这一跃还身在半空未曾落下,忽觉得有股劲风袭来,无处闪避,“砰”地一声又落在血水里,用力一吸气,腰腹竟被他收得板平。但即便如此,身后的刀山也已刺破了他的衣襟。
裴明淮大叫:“小心!”
他赤霄已出鞘,寒光一闪,只听得金铁交鸣之声,一排毒刃已被齐齐砍断。却见左肃落下之处竟突然陷落了下去,数柄刀尖齐齐向上刺出,鲜血喷溅,左肃一声大叫,人已跌了下去。原来这刀山阵中机关还套着机关,设这机关的人早算着被困之人能够斩断第一排尖刀,斩断之时便会触动第二层机关,自刀山里生出第二层刀来,防不胜防。
裴明淮眼看左肃惨叫之声渐远,想必是落进了地下的陷阱里面,心里急怒交加,却仍想上前相救。那刀山阵却似一个水磨一般,缓缓转动了起来,压根没法靠近。与此同时,右面长满青苔的青石墙已缓缓裂开。墙后一条通路甚宽,却是十分明亮,浑然不像是山腹之中。
纪百云行动最快,急步进了那条山腹里的通路,走得不几步,便听得他的声音极大声地响了起来。“原来我们是到了天心殿!”
裴明淮见刀山阵越旋越开,刀刃发蓝,实在无法靠近,又高声唤了几声,左肃也无回音,情知必是死在机关之下了。看了葛玉一眼,葛玉却是面无表情,殊无伤悲之意。再回头一看,来路已被巨石尽皆封住,浑然一体,怕是有火器也炸不开的。见祝青宁站在一旁,脸上微有忧色,便道:“你精通机关消息之术,却不知可有法子?”
“……你也该看出来了,这样的机关,是同归于尽的作法。”祝青宁叹道,“怕是未必另有出路了。”
裴明淮不语,半日道:“过去看看再说。”
那段路走到尽头,众人眼前皆是一亮,只见面前是一间比外面石室还要宽敞数倍的巨大石室,只是大门却被巨石给堵住了。顶上镶了一块极大的圆形水晶,又不知道上面嵌了些什么珠宝玉石,五彩晶莹,闪闪烁烁。石室里有一处汉白玉砌的高高的阶梯,上面设了一张白玉镶金的巨大的椅子,镶满了珠宝玉石。时隔数十年,黄金白玉,仍是交映生光。
按理说这原本是极美的景象,众人却都无暇去看。只因这石室里遍布白骨,时隔多年,尸体的血肉早已不见,只余白骨。甚至连那汉白玉的阶梯之下,都是尸体叠着尸体。有的扭打一处,死不放手;有的枯骨手中,竟还握着兵刃不放。
裴明淮见众人都脸色怪异,便问道:“这天心殿,便是昔年的决战之处?”
纪百云左右四顾,意甚萧索,道,“一晃便过了这许久了……这许久了……唉,我还以为这里是出口了,原来转来转去,还是在山腹里打转……走来走去,还是来了这最不想来之处……”
裴明淮道:“当年这里一番恶战,难以想象。”
彭横江闷声道:“那时情形极是混乱,一群人乱砍乱杀,杀到后来都红了眼,敌我不分,只见着血肉横飞!”
原瑞升也道:“便是彭盟主说的这个道理。老夫也是一般,自一堆尸体里爬出来的时候,觉着自己真是在地府里。”他眼望前方,似乎还是心有余悸的模样,“……哈哈,哈哈,没想到老夫居然活了下来。”
祝青宁淡淡道:“原堡主回去之后,可是歼杀九宫会的大英雄,谁不给三分薄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