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绫罗不会亏待自己, 墨麟阁占地也不小,她选了挺大一间偏房,大约有纪忱江寝殿一半面积, 分了卧房和外间。
卧房门口置着锦绣夏夜的屏风,外间的软榻上燃着上好的鎏金灯盏, 将纪忱江的剑眉星眸和屏风上的锦绣芙蓉照得分毫毕现。
傅绫罗微微偏着头看屏风, 心底实说不出哪个更好看。
纪忱江目力极好, 自然能看得出傅绫罗不自在。
他只好整以暇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问:“又哆嗦?”
傅绫罗立刻挺直腰板, “没有。”
纪忱江挑眉:“还怕我?”
傅绫罗摇头:“没有。”
“除了没有你还想说点别的吗?”纪忱江替她也倒了杯酒, 耐心解释,“竹叶青, 后劲不算大, 以临南郡天露酿造,比一般竹叶青甜些, 尝尝看。”
傅绫罗怔忪低头,确实还想说点啥:“这是酒盏?”
她不知天露是什么,可盛酒的器具, 说杯, 委屈了面前这半片瓠状的凹形荷叶纹瓷器, 这简直是个大碗。
“不敢喝?”纪忱江从进门起,声音始终温和, 此刻说话也没多少气势。
傅绫罗咬了咬舌尖,端起碗:“绫罗先干为敬。”
她一口闷了碗里的竹叶青,本以为会有烧灼气息从嗓子眼直下, 胆气也好从胃里蒸腾而出。
但喝完她才发觉,真是甜的, 味道也不冲,有点青梅酿的意思。
这酒更像是一汪温泉柔柔抚慰她的心肠,让她能不那么紧张,放松靠坐下来。
纪忱江又给她满上一杯,“多喝点,你不必怕,我不会勉强一个女娘作甚。”
傅绫罗人还很清醒,但她一喝酒就上脸,脸颊似是新出的胭脂被随意涂抹,红得凌乱。
纪忱江含笑看她,目光温和得与欣赏屏风没甚区别。
他已过了那个兴奋劲头,即便这小女娘能令他食欲大增,他也能控制自己。
即便如此,傅绫罗还是不大习惯被他注视,低头用手指紧捏着酒碗,小声问:“那我少喝点行吗?”
“可以,但我建议你多喝点。”纪忱江笑道,没像以前那样怕吓着她便垂眸,依然盯着她,“喝得少了,我怕你挨骂的时候吓哭。”
傅绫罗手指捏得更紧,为什么要骂她?
再勇猛的名声也不用他作甚,累得都是她和熙夫人诶。
他就只想对她做避火册子里的事情,已经熟读房中术和《大乐赋》的傅绫罗非常笃定。
就像她小时牙疼,只能眼巴巴盯着甜食,盘算何时牙一好,定要狼吞虎咽吃个痛快。
傅绫罗滚红着脸,脑子里因那几本书而通黄,这没尝过肉滋味的儿郎,能不惦记着将细皮嫩肉的蒸炒煎炸?
纪忱江不紧不慢打开酱肉油纸,从袖口抽出把刀,缓慢却动作利落地切成小块。
随后拿过寒瓜旁的竹签,扎在酱肉上,递给傅绫罗。
“我与你说过多少次,我脾气不错,想知道什么,你尽可问我,有事没事折腾你那不大的脑袋瓜子,钻牛角尖,只将自己折腾得能把自己当风筝放,可有半分用处?”
傅绫罗没想到纪忱江伺候人跟怼人一样麻利,脑子一抽,没去接签子,低头恶狠狠把肉给啃了。
两碗酒下去,催生点点胆气,傅绫罗也敢怼回去:“王上是南地的天,您脾气好与不好,要作甚都无人敢置喙,我就算问了又能如何?”
她紧紧抓着酒碗:“脾气真正好的人才不会说自己脾气好,您看我何时说过自己能言善辩?”
纪忱江唇角笑意加深,活似她没置喙过似的。
这小嘴儿确实能说,声音也好听。
傅绫罗自己以为自己恶狠狠的,但顶着如花红玉面庞,鼓动着樱色小嘴儿,梗着脖子软声辩驳,倒叫让人请她吃点别的肉。
他不动声色给傅绫罗满上酒:“那我问你,你先前先斩后奏,我可拦过?可对你发过脾气?亦或打罚过你?”
傅绫罗端着酒慢吞吞喝,缓缓摇头,“没有。”
可能酱肉用了秘制酱料?她吃完一块,有点饿了,自己伸手去拿,塞了满嘴。
纪忱江赶紧将刀子拿开,但见她食欲这样好,另一把刀只锋利到他身体发疼,怎么都收不回去。
他捏了捏鼻梁,将刀藏在矮几下,沉声问:“那你为何如此怕我?还想离开王府,是哪里不如你的意?”
傅绫罗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软甜声音发闷:“不知阿孃和明阿兄有没有跟王上说过我的心思,王上很好,我想离开与王上无关。
我不想如我阿娘那般依靠谁过活,喜怒哀乐都寄于他人,即便再养尊处优,我不快活。”
纪忱江并不意外地点点头,“是,最好再养几个小子身畔伺候着,舒舒服服归隐田园,最快活?”
傅绫罗愣了下,反应过来,那日熙夫人说的话,纪忱江在净房都听到了。
她抬起头,偷偷打量纪忱江的神色,见他没生气,才乖乖点头,“有无小子伺候着其实也不妨事,我没有熙夫人那般自在,只是不想成为旁人的附庸。”
“为此哪怕死,你也心甘?”纪忱江挑了下眉,目光稍沉。
见她不吭声,有心多骂她几句。
并非要强她作甚,他不是那样的急性子,只恨她不明白,这是什么世道?
即便是京都女娘,家财万贯,仆从无数,在没了父族庇佑后,都少不得叫生了心思的上位者为难,连个外室都够不上,被逼着为之生儿育女。
生下庶子在嫡子面前当牛做马,拿鞭子抽死。
生的庶女成为外甥女的女婢,眼睁睁看着自己阿娘被嫡母杀害,抢夺了家产,从北地远嫁南地来,连个滕妾都不算,成了奴籍。
祝阿孃和她阿娘,当初可比傅绫罗眼下境况好得多,依然落得凄惨下场。
傅绫罗以为自己凶狠,在那些玩弄权柄刀剑的昏人面前,不过是稚童携宝过市。
刻薄的话到了嘴边,见傅绫罗水汪汪的眸子自以为偷偷打量,胆怯又柔软,确怎么都吐不出口。
他轻叹口气,扳指轻点矮几,“你不想成为旁人的附庸,我不拦你,先老实在王府呆着,你总得自己强大到负担得起后路,才能想离开的事情,你觉得呢?”
傅绫罗怔怔看着他说话,突然端起酒,踉跄撞在纪忱江酒碗上,“多谢王上肺腑之言,如何才算是强大?”
纪忱江不动声色端起与她酒碗碰撞的地方,一口饮尽,“等你能证明,自己可以掌控王府,掌控我的心思,令我以身为聘送你离府时。”
算了,跟个随时可能会哭的小醉鬼计较什么。
若她真想做女主君,他跟着走也不错。
他这辈子活得没甚意思,待得完成想完成的事情,去哪儿都无妨。
傅绫罗愣住,这话听着,好像有哪儿不对劲。
她其实酒量不错,火烧云半坛子下去都还能走直线,含混着舌头跟宁音计较,脚丫子到底几根指头。
谁料这竹叶青说后劲不大,却叫她有点头晕。
纪忱江不给她思考的机会,又问:“既已说开,你往后就不必怕我了吧?”
傅绫罗本想借酒装疯,好叫纪忱江受不住离开。
一抬头,被纪忱江深邃的眸子盯住,她心里下意识颤了下。
可能今天才想起阿爹阿娘,也可能脑袋太晕了,傅绫罗没忍住说了实话。
“还是怕,你想吃了我!”
纪忱江:“……”刀没藏好?
他侧身斜靠在矮几上,低头看着大胆许多的红脸醉鬼。
这竹叶青确实不烈,后劲也不算大,不过叫府医泡过鹿茸,还增添了能安神的天露。
嗯,天露是以无根水酿酒泡出的合欢皮,最能令人放松。
纪忱江本意是想叫傅绫罗别紧张,畅所欲言,却没想她突然趴在桌子上,歪着漂亮的眉眼,鼓着腮帮子看她,像是桌上长出了一朵委屈巴巴的红玉牡丹。
“你又不是食材,我怎么吃?”他喉咙滚动了下,深吸口气压住躁动,依然是温和模样,这是他最擅长的伪装。
“我的病症你不是不知道。”
傅绫罗伸手戳他胳膊,“撒谎,明阿兄说我是你的解药,你看我的时候我都发现了,眼神比避火册子还过火,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娘,怎能不怕!”
说起来,傅绫罗泫然欲泣,突然起身想往外走。
“我就是怕你,明阿兄他们,祝阿孃都不会护着被割了喉的鸡崽子。”
纪忱江:“……”
怕她摔着,他伸手虚扶在她身周,“想去哪儿?”
傅绫罗想去更衣,可这话就是醉了,她也不好意思在一个男子面前讲。
顿了下,她突然就忘了自己要去哪儿。
见纪忱江不扶她,傅绫罗想起上次的痛,捂住胸口,哽咽出声,“你别想再拿棍子抽我了,不可能消肿的。”
纪忱江不自禁深吸了口气,再说下去,他是真想拿棍子抽她。
不碰傅绫罗,是因他捏不准手上的力道,且这女娘若真喊出什么动静,他怕才刚锋利起来的刀,还不能完全控制。
“你先坐下。”纪忱江捏了捏额角,有点头疼,“我叫女婢进来伺候。”
傅绫罗酒品比她说的稍微好一点,乖乖被推着,想坐回软塌。
可她腿上太软了,只能趴在上头慢慢爬,跟个小乌龟似的。
纪忱江无奈,起身将她扶坐好,扭头要喊宁音进来。
谁知,他还没出声,傅绫罗突然抱住他。
纪忱江下意识紧绷了身子,后槽牙严丝合缝起了摩擦,恨不成立刻抽刀御敌。
他低头看着在月复前蹭的小女娘,蓦地明白过来,他高估了自己的自控能力。
压着刀锋迸出的疼,纪忱江轻搭在傅绫罗肩膀上推,沉声道:“起来。”
“你好吓人,我要抖了。”傅绫罗软唧唧哼出声,“想知道我为什么怕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