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如钩。
地上的狼皮褥子自有奴仆洒扫干净, 白芷双眼垂泪,俯身搀扶自家主子起身。
莹白细腻的一双柔荑似柔弱无骨,宋令枝有气无力, 一头乌发垂至腰间。
宛若盈盈秋水的一双杏眸麻木迟钝, 闻得白芷的哭声, 宋令枝方悠悠抬起头。
喉咙沙哑苦涩,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落在月光下, 白得吓人。
白芷泣不成声:“姑娘, 奴婢伺候您盥漱,先前那药……”
宋令枝捂着心口干呕。
白芷错愕, 忙忙端来漱盂, 手指轻拍宋令枝后背。
没有, 什么也没有。
满心的苦涩梗在喉间,宋令枝什么也吐不出来。
在眼眶打转的泪珠缓缓滑过双颊, 重重滴落在手背上。
月影冷清,透过楹花木窗,照亮半隅屋子。
宋令枝望向窗外, 目光怔怔, 似是在出神。
银辉落在宋令枝肩上,孱弱身影似弱柳扶风。
白芷忧心忡忡, 不敢松开人,深怕松开了, 日后就再也见不到宋令枝了。
“姑娘,天色不早,奴婢伺候您更衣歇息罢。”
好言相劝, 终将人从窗口劝开。
这一夜白芷寸步不离, 挨着脚凳守着宋令枝。
……
那夜之后宋令枝似变了一人, 不吵也不闹,沈砚送来的药,她亦是一口咽下。
黑黢黢的药汁苦涩,白芷看了都连连皱眉。
宋令枝却习以为常,面不改色。
那夜冯娘子和掌柜都不在客栈,自然听不见宋令枝凄厉悲怆的哭声。
见宋令枝身子一日日转好,冯娘子由衷为宋令枝高兴。
宋令枝临走时,还不忘掐丈夫胳膊,让人多看多学,又感慨宋令枝运气好。
“我们家那位又是有严公子的一半,那我真是烧高香阿弥陀佛了,夫人真是好福气。”
宋令枝笑而不语。
……好福气么。
她垂首敛眸,不再言语。
马车骨碌碌前行,跋山涉水,将至京城时,宋令枝平静无波的一颗心终于开始跃动。
上辈子,她至死也不曾离开过京城半步。
深宫高墙,庭院深深。
沈砚的宅邸近在咫尺。黑漆油饰,栅栏内五间大门,府门洞开,一众侍卫腰佩长剑,燕翅般站在两侧。
白芷和秋雁同宋令枝坐的不是同一辆马车,瞧见门口的侍卫,二人皆吓一跳。
他们自小跟在宋令枝身旁,江南哪处没瞧过,便是天底下的奇珍异宝,也自觉瞧了七七.八八,不甚新奇。
如今到了京城,白芷和秋雁心中直打鼓,相互挽着手。车帘挽起半隅,借着日光,白芷偷偷打量。
府门前开阔平坦,青石甬路,殿宇巍峨。
马车稳当停下,早有奴仆搬来脚凳,垂手侍立。
松石绿车帘挽起。
宋令枝抬眸,只望一眼,前世重重阴影如潮涌一般,朝她席卷而去。
挣不得,逃不开。
手足冰冷,双足似灌了铅,动弹不得。
宋令枝一张脸煞白,半天也不曾往外迈出半步。
日光满地,案几上的鎏金珐琅香炉青烟氤氲。
香气忽的浓了些许,沈砚侧目垂眸,习以为常揽着宋令枝下车:“……枝枝可是身子不适?”
落在颈边的气息温热滚烫,引起阵阵颤栗。
宋令枝下意识往旁避开,那落在自己细腰的手指倏然用力,勒得宋令枝差点喘不过气。
——沈砚在警告自己。
落在宋令枝脸上的目光依然温和,沈砚声音低低。
日光落在二人肩上,轻盈缱绻。遥遥望着,俨然是一对佳人。
沈砚轻声,月白广袖拥着宋令枝入府,穿过抄手游廊。
府上一众奴仆垂首侍立,不敢多看。偶有胆大者,已悄悄打发人出府送消息。
老管家垂手,满脸皱纹,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奴才该死,不知殿下身边还有人,奴才这就打发人,将东厢房洒扫干净……”
沈砚走得不快,闻言只懒懒道:“不必。”
他笑着侧目,视线落在宋令枝脸上哈哈槅,“枝枝随我住便可。”
轻飘飘一句落下,宋令枝身子僵滞,只觉沈砚这话绵里藏针。
老管家一噎,颤巍巍提醒:“殿下,这……于理不合。”
抄手游廊下悬着湘妃竹帘,偶有光影落在沈砚眼角,斑驳陆离。
园中精悄无人低语,沈砚垂眸往回望,漆黑眼眸晦暗不明。
老管家脑袋埋得更低,眼睛直直盯着脚尖,汗流浃背。
直至笼在自己身上的黑影散去,老管家整个人如从水中捞出一般,汗珠顺着额角滚落。
四肢力气散尽,老管家随意拿袖口在脸上一抹,转身朝身后的小丫鬟吩咐:“都机灵点,还不快去做事!”
身后的小丫鬟穿着青衣,穿花戴柳,举手投足不似寻常丫鬟。
青杏愤愤望着沈砚的背影,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她是皇后送至沈砚府上的,沈砚还未成亲,身边也没有旁的侍妾,一应通房丫鬟全无。
青杏向来自诩生得貌美,在一众丫鬟中也算出挑机灵。若非如此,皇后也不会点名,要她在沈砚身后伺候。
只她入府后不久,沈砚便携人前去五台山为太子祈福。佛门净地,青杏这样的丫鬟自然不得跟去。
她一人在府上,盼了又盼,好不容易盼得沈砚回府,迎面却是当头一棒。
沈砚竟带了人回来,举止还那般亲昵。
青杏暗暗攥紧拳头。
心神恍惚之际,不知不觉,青杏行至耳房。
日影横窗,青松抚檐。
往日悄然无声的院子,此时却多出两道陌生的声音。
一墙之隔,秋雁拉着白芷的手,悄悄打量:“吓死我,严公子竟然是当今三殿下。白芷姐姐,你快掐我一下,我瞧瞧是不是在做梦。”
白芷如愿在她手背上一拍。
秋雁捂着手跳开:“你怎么还真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思及府门口站着的侍卫,以及府上奴才对沈砚的毕恭毕敬,秋雁缩缩脑袋,不安咬唇。
“姐姐,我总觉得心慌。”
皇子的府邸自然比不得别处,处处都是规矩。若是行错半步,兴许还会遭人耻笑,连带宋令枝也会被人笑话。
秋雁惴惴不安:“白芷姐姐,你说三皇子……”
半支的窗棂忽然想起一声讥笑,一人款步提裙,透过楹花窗子,和房中的秋雁白芷相视。
“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半点规矩也不懂,竟还敢私下妄议主子。”
秋雁恼羞成怒,上前欲和人争辩:“你——”
白芷赶忙将人拽住,视线冷冷在青杏脸上打量:“我妹妹这人心性直率,若是有哪里冒犯到这位姐姐,我替她赔罪。”
话落,她朝窗口福福身子。
秋雁目眦欲裂。
青杏得意洋洋,伸手扶正鬓间的玉簪,这玉簪,还是皇后娘娘赏赐的,青杏日日戴在身上,不舍摘下:“你倒是知道规矩,只是不知你那主子……”
白芷轻声打断:“我们主子家里虽然比不得那等显赫人家,却也知道耳食之蠢,三岁顽童都知晓的道理,莫非这位姐姐不懂?”
青杏气恼不已,甩袖离开:“巧舌如簧,我倒要瞧瞧,你家主子能有多大的本事,真以为捡到高枝就能变凤凰了?”
……
不过半日功夫,府上上下,都知沈砚带回一人,亲自安排在自己院中。
流水的赏赐流入宋令枝院中,光是宋令枝身边伺候的侍女,便有足足二十来个。
往日在宋府,宋令枝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少,然这会瞧着乌泱泱满院子的人,宋令枝只觉得头疼。
拂袖命人退下。
众人领命而去,唯有青杏自行留下。羽袂翩跹,明眸皓齿,青杏眉眼弯弯,抿唇一笑。
“姑娘不常与宫里贵人往来,怕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
宋令枝转身,视线在青杏脸上淡淡扫过。她在这京中待了将近十年,刚来那会,这样的闲言碎语没少听。
起初宋令枝也会生气,偶尔气不过,夜里也会偷偷咬被角想回家,想祖母父亲。再后来,她的规矩是贵女之间学得最好的。
许久未曾听见这般蠢笨的言语,宋令枝漫不经心打量着人:“……你叫什么名字?”
青杏弯唇:“奴婢青杏,是皇后娘娘派来伺候三皇子的。”
秋雁站在宋令枝身后,闻言无声瞪向下首的女子,愤愤不平。
今日这青杏,不光在她和白芷前说宋令枝的不是,还在府中上下搬弄是非,说宋令枝粗鄙不堪,仗着沈砚为所欲为。
他们姑娘才进府半日,名声都让一个小丫鬟毁了。
贵妃榻上铺着青缎洋罽,案几上设炉瓶三事,两侧的海棠式洋漆小几上供着茗碗瓶花,身后博古架上亦是珍宝无数。
宋令枝懒懒倚着水蓝色条褥,看着青杏垂手站在下首。面上半点谦卑恭敬也无,不像是伺候的丫鬟,倒像是管事的嬷嬷,拿乔得很。
闻得宋令枝并未苛责自己,又想着宋令枝定是哪家破落户出来的,兴许这会早就被京中的繁华吓破了胆,无所适从。
青杏唇角笑意渐深,无所畏惧,她腰杆挺直:“我们殿下最是守规矩的,姑娘今儿头日进府,身上这身未免过于素净。”
秋雁站在一旁,偷偷翻白眼。宋令枝今日身上穿的,可是江南有名的金蚕丝,便是宫中上用的,也不及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