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夜如墨。
房中并未掌灯, 楹花窗子半支,月光洒落。
玄青色寝衣藏于夜色之中,沈砚缓步往前, 那张如冠玉面容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乌皮六合靴无声踩在狼皮褥子上, 悄然无声。
入了夜, 更深露重,迎风花瓣上染上晶莹露珠, 花蕊低垂, 似一位沉睡美人。
金漆藤红竹帘遮掩,光影绰约。
沈砚只能望见宋令枝模糊的一道身影。
眸色阴沉, 晦暗无光。
右手所执宝石匕首锋利尖锐, 那是沈砚特寻人所制, 匕身三角形,长约一尺。
沈砚曾用他勇斗猛虎, 刀起刀落,猛虎脑袋咕噜落地,也曾用他在狼群脱身。
锋利刀尖插.入野狼眼睛, 血肉模糊, 血流一地。
而如今,这匕首将用来……
沈砚瞳孔遽然一紧。
竹帘半掩, 一团小小身影藏身在书案后。斑竹梳背椅上,宋令枝蜷缩成一团, 如猫似的缩在椅中。
一头乌发自引枕上垂落,月光悄无声息落在宋令枝指尖,安静平和。
同沈砚幼时养过的白猫一样, 那猫同宋令枝一样, 一双琉璃眼熠熠生辉, 滴溜溜乱转。
沈砚着实喜欢,只可惜那猫只在他屋里待了两日,第三日晌午,沈砚遍寻不得,最后是在宫中御湖捞出猫的尸身。岸上太子笑盈盈问他:“三弟,你何时养猫了?”
而后的事沈砚不太记得,好像是……死了一个小太监。
夜色如水,思绪回笼。
紫檀嵌理石书案上,那几封特地被挑出来的书信纹丝不动,和先前沈砚离开之时分毫不差。
视线收回。
手中的匕首不再,沈砚视线在宋令枝脸上停留片刻,而后转身。
玄青黑影落在狼皮褥子上,无声无息。
一夜寂然。
……
许是夜里吹着风,翌日醒来,宋令枝只觉头晕眼花。
铜镜清明透亮,映出宋令枝孱弱惨白的一张脸。
那双宛若秋水的眸子不似往日那般润亮,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任由白芷站在身后,为自己挽发。
云堆翠髻,镜中女子鬓间缀一支金镶玉珠钗,风髻雾鬓,楚楚动人。
白芷仔细搀扶着宋令枝起身,知晓她大病未愈,白芷动作极为细心:“姑娘慢些走。”
余光瞥见宋令枝揉着眉心,白芷好奇,“姑娘可是又头疼了?”
昨日赶路前,宋令枝身子还欠安。
白芷不放心,扬声欲打发人寻郎中。
宋令枝挽唇,伸手拦下人:“不过是昨夜不曾睡好,不碍事。”
闻言,白芷双眼泛红。
青纱帐慢掩在身后,谁不知沈砚那日不安好心,先前莫名其妙将宋令枝拘在山庄,如今又带着人上京。
还有贺鸣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想着昨夜宋令枝和沈砚共处一室,白芷不由心下发怵。
便是如此,她还是强撑着:“奴婢今夜陪着姑娘罢。”
昨夜她千求万求,宋令枝都不曾点头。
宋令枝摇头:“客栈不比家里。”
她还能在椅子上将就半宿,白芷若是来了,可就无处去了。
白芷不甘心:“可是……”
宋令枝:“走罢,莫让人等久了。”
昨日赶了大半天的路,幸而出城后,天色逐渐放晴,如今窗外亦是日光满地。
春末夏初,依理,宋令枝该觉得暑热,然她此刻莫名觉得四肢冰冷。
想着昨夜自己在梳背椅上强撑了大半宿,宋令枝晃晃脑袋,只当是见着风染上风寒,并未多心,只催促白芷下楼。
马车停在客栈前,赤日当空,宋令枝仰首,拂袖挡住院外刺眼光线。
白芷一手提着包袱,温声提醒:“这处门槛高得很,姑娘当心些,切莫……”
一语未了,倏然眼前晃了一晃。
宋令枝身姿轻盈孱弱,宛若残蝶断翼,轻飘飘落下。
白芷惊呼出声,指尖尚未碰到宋令枝衣袂,倏地,自身后伸出一只手臂。
沈砚轻而易举,将宋令枝揽在怀里。簌簌日光融落在沈砚肩上,宋令枝无力倚在沈砚颈侧。
往日那双盈盈杏眸不再灵动,她双眼紧闭,纤长眼睫低掩,通身上下冰冷彻骨,似寒气浸透骨髓。
往日沈砚毒发时,也是这般。
垂首敛眸,沈砚缄默不语。
日光迤逦落在他绣着金丝缠线的袍衫上,沈砚眼眸低垂,无人瞧清他眼中的情绪。
……
古人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一连数日,宋令枝卧榻不起,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只知道自己身子冷得厉害,便是凛冽寒冬,她也不曾这般无助。
寒意侵蚀四肢,她犹如坠入寒泉,浑身上下半点温热也无。
宋令枝冷得直打颤,瑟瑟发抖。
心神恍惚,耳边似乎传来秋雁和白芷低声的呜咽,以及客栈掌柜的不解。
“姑娘行行好,这大夏天,我去哪里找金丝炭?莫说没见过,这银炭还是我素日家用的呢,我家那位我都不舍得。”
银炭虽不差,到底比不上金丝炭。
白芷和秋雁自小在宋府伺候,不曾出过远门。便是有,也是奴仆婆子乌泱泱一地,这等小事,哪里轮得着他们照看。
无奈,只能多塞给那掌柜几两银子,叫快快寻些好炭来。
榻边置着一方鎏金珐琅大火盆,四角都有燃着熏笼。
宋令枝再次睁眼,已是四日后。
身上不再发冷,那火盆也尽数撤去。
白芷扶着宋令枝坐起,伺候她用膳。
这几日两个侍女提心吊胆,心力憔悴,如今瞧着,也是精疲力竭。
宋令枝拿丝帕轻拭唇角,又让白芷回屋歇息:“我一人待着能有什么事,你且和秋雁回房歇歇才是正经,若是你们二人……”
余音未了,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妇人的笑声:“严公子回来了。”
宋令枝心口一颤,视线下意识瞥向那扇缂丝屏风。
白芷低声告诉宋令枝,那妇人是客栈掌柜的妻子,姓冯,人称冯娘子,生性直爽,这几日她和秋雁忙得团团转,冯娘子也帮忙不少。
楼下,冯娘子丢开手中嗑一半的瓜子,笑盈盈朝沈砚迎去。
“夫人刚醒,严公子这下可放宽心了。”余光瞥见岳栩手上提着的金丝鸟笼,鸟笼精细,那里面的小雀也长得精巧,黑豆一般的眼睛乱转,讨人喜欢得紧。
冯娘子双眼瞪直,而后在丈夫胳膊猛拧一圈,“死鬼,你瞧瞧人家。”
掌柜喊冤:“不就一只黄鹂吗?”
冯娘子横眉立目:“那是黄鹂吗,那是严公子为给夫人逗趣买的,那是人家的心意。我怎么那么背,嫁了你这样一个糟老头子,一点也不知暖知热。”
槅扇木门推开,冯娘子洪亮的嗓门随之传来。
她笑着朝宋令枝道:“夫人身上可大安了?我瞧着脸色倒是好了许多。身子可还觉得冷?”
宋令枝摇摇头。
冯娘子满脸堆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且又寻得严公子这样的好人。夫人不知,这屋里的金丝炭,都是严公子让人寻来的。”
冯娘子多说一字,宋令枝脸色白上一分,
“夫人”二字,犹如无形的利刃,一刀刀戳在宋令枝心口。
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冯娘子说,沈砚是万里挑一的夫婿,宋令枝昏睡这些时日,都是沈砚在旁陪着,寸步不离。
又说那些金丝炭来之不易,是沈砚花高价买的。
“还有这黄鹂,定是严公子怕夫人屋里待着闷,买来讨夫人欢心的。”
若她和沈砚真是夫妻,若沈砚真如冯娘子所说那般体贴入微善解人意,而非表里不一人面兽心,兴许宋令枝还能笑着应上两三声。
只她如今,着实做不到。
斑驳光影洒落在地,沈砚缓步行至宋令枝身前。墨绿长袍映着日光,沈砚俯身,习以为常揽过宋令枝细腰。
纤纤素腰落在宽厚掌心,似不堪一折。
沈砚手心灼热,他垂首,漆黑瞳仁深不见底。
宋令枝身子颤栗,藏在锦衾之下的指尖颤抖。她转首,避过了沈砚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
焦灼、惊恐、不安。
千万种愁绪涌上心口,宋令枝不自觉放缓呼吸。
恰逢秋雁送来药汁,冯娘子赶忙避开让过。
秋雁双手端着漆木茶盘:“姑……”
沈砚一双淡漠眸子轻瞥。
秋雁咬唇,垂首:“奴婢伺候您吃药罢。”
禁锢在腰间的束缚终于松开,宋令枝无声松口气,只觉周遭新鲜气息涌入,不似之前那般窒息痛苦。
沈砚勾唇,揽着宋令枝往怀里带,一手接过秋雁手中的药碗。
宋令枝瞪圆双目,她如今真真是怕了沈砚。那只大手还揽在自己腰间,沈砚眼眸低垂:“吃药。”
青瓷小勺抵在唇间,宋令枝强撑着:“让秋雁来便好,不必劳烦……”
沈砚眸色渐冷,只垂眼望人。
门口的冯娘子听不见他们的耳语,只当小两口害羞,说话也和蚊子似的,让人听不真切,她笑着将门掩上,转身下楼。
黑黢黢的药汁近在咫尺。
僵持片刻,宋令枝终还是张唇。药汁苦涩难咽,只一口,宋令枝当即皱紧双眉,捂着心口直犯恶心。
沈砚面无表情,只低头盯着宋令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