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晚秋拿过来,展颜看到两人的手,几乎一样的硬,一样的糙,令人想起老了的槐树皮。
她们都没有抹护手霜的习惯,就这么干着,裂着。
钢筋工、油漆工、砖匠木工都是大工,一般都是男人,小工多半是妇女,干杂活,夫妻档也有,多是两大一小搭配干。
“这个砖拿走!”老的正在骂一个少的,少的也就十几岁光景,肩膀瘦瘦的,展颜见他傻笑,老的就又骂他,“拿这个火砖!”
少的还是笑,换了火砖,一句话也不说。
干小工的大姐说:“哎,你老骂他作甚,欺负没娘的孩子。”
老的说:“你看那条缝宽的哩,我骂他?要不是我疼他,他哪里能来城里吃这碗饭。”
大姐叹气,也不说什么了。
展颜问孙晚秋这个弟弟看着不太正常,孙晚秋说:“他小时候发烧脑子有点烧坏了,他妈死了,爹不务正业,奶奶把他拉扯大的,去年奶奶死了,马师傅看他可怜都是一个村的,就把他带出来,我说不要,马师傅跟我保证不出事,签了个协议,他就在这干了,还行吧,小马?”
她忽然喊他一声,“今天我请你吃土耳其肉夹馍,好不好?”
大家就笑,说:“小马,孙头儿要请你吃肉夹馍了,好福气!”
小马笑嘻嘻的,嘴巴有点歪:“肉夹馍,肉夹馍。”
老马说:“这要没人管他,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孙晚秋告诉展颜:“小马还会扎钢筋,他其实一点都不傻。”
两人在那看小马干活,他十六岁,个头不高,离开了家乡到此间谋生,真像一匹小马驹,只是,皮毛不够光亮,蹄子也不够矫健。
展颜说:“今天我请小马吃土耳其肉夹馍吧。”
两人相视一笑,孙晚秋点点头。
午间,骑小三轮的大姐来了,工人们一拥而上,还有不舍得花钱的,自己带馍,早凉了,就着从老家带的酱,蹲墙角吃了。
展颜去附近买了肉夹馍,给小马,他也不洗手,愣愣看她雪白的手腕,上头落着日影,更白了。他想起母亲的胸脯,也是这么光光的一片,记忆太模糊,只有个朦朦胧胧的景儿。
小马对她呲牙笑。
她们走出工地,路边有大排档小饭馆,还有按摩店理发店,KTV,也有浴池,能打牌搓澡。
这地方只有工头和大工来吃,途经按摩店,出来个男人,裤腰带都没勒好,一脸满足,从两人身边过去,那眼神,像见着两块肥肉。
不用尝,也知道滋味绝好,男人心里想,见孙晚秋冷漠瞥过来,悻悻走了。
说是按摩店,里头都是二十块就能做一次的生意,民工也会来,孙晚秋跟展颜要了两份盒饭,盖子里,凝着水珠,她把一次性筷子掰开,说这条街上的事。
“晚上才热闹呢,有一回,还招呼我,我看着像大男人吗?”孙晚秋好笑道。
展颜低头扒拉着米饭:“他们挣钱不容易,怎么也来这。”
孙晚秋大口吃:“男人就这样,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这儿做的就是他们这些人生意,便宜实惠,有头有脸的谁来这儿?”
这里白天尘土飞扬,入夜灯红酒绿,有工程了,带动一片门面,这个地方,怎么说呢?离小展村远,离象牙塔也远,像是第三种人生存之地,展颜也没去评判什么。
“你说他们挣的是血汗钱,平时抠抠嗖嗖的,可是呢,就□□里这点事儿忍不了。”孙晚秋胡乱摸了两把嘴,说吃饱了。
她吃饭快,天又冷,跟野狗抢食似的把盒饭一扫而空。
展颜跟她往回走,手插兜里,说:“男人都这样吗?”
“差不多吧,忠贞的人也许有,但不多,他们总得需要个女人,女人能没男人,但男人必须得有个女人,他们没法忍受寂寞。”孙晚秋幽幽说,看她一眼,“你是不是想到贺图南了?”
“他好像回来了。”
“什么叫好像?回就回了,没回就没回。”
“我也不清楚。”
“那你别想了,他要是真回来,都不联系你,想他干嘛?说不定,他身边早有人了。”
展颜不响,一路沉默走回去,工人们在午休,也就半小时时间,坐着靠墙就能睡,也有扯个板子,或者塑料布,躺地上的,抱着肩,安全帽倒扣于地。
无一例外脏兮兮的,嘴半张着,脸上的皮干皱挤到一块儿去,像截木头桩子,横七竖八卧那儿。
他们比她还沉默,大多时候,不说话,只干活,吃饭时说笑两句,晚上回到住处,喝着散酒,吃碗面条,要是能搂着自家女人睡觉,就能美上天。
一年到两头辛苦攒的钱是要带回家的,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但却会花二十块,像牲口那样,快活一回。
人真是复杂,展颜看着他们,下意识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孙晚秋听见了。
“你说,咱们小时候学的古诗,有些是当时就懂的,比如锄禾日当午。有些呢,当时怎么都不明白,养蚕的人怎么不给自己弄身像样的衣裳,现在懂了,可见有些事,几千年都没变。”
她悠悠叹口气,“不知道明年什么样呢,我还操心别人。”
展颜说:“怎么了?不是干的挺好吗?我觉得,你什么都会又这么认真,以后活儿肯定会越干越大。”
“希望明年会更好,你也是。”孙晚秋拍拍她,“回去吧,太冷了,我都不知道你设计院画图的,跟工地老师傅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聊。”
“多了解些没坏处,我刚做方案的时候对消防规范什么的都不太熟,杨工经常提醒我,我那会儿就想,人果然不能自我感觉良好,你得谦虚,得一直学习。”
孙晚秋说:“你还看那些什么哲学,文学那种书吗?”
展颜点点头:“看,我会一直学习,直到学不动。”
孙晚秋笑笑:“我只看对我有用的,我最近打算买个电脑,学点东西。”
两人都会一直学习,彼此清楚,这是童年就注定了的命运,如果不学习,就没有意义,世界在她们没学习之前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学习会帮助她们认识得更清。
除夕那天,雪下得非常大。
贺以诚告诉她,贺图南不会回来,他让孙晚秋也过来一起过年,这样热闹。
“让那孩子过来吧,你看,咱们几个都是一个人。”贺以诚望向窗外,“这么大的雪,容易觉得孤单的。”
他转过身,“颜颜,今年在这过除夕吧,陪陪我。”
展颜对上他的眼,不能拒绝了。
“孙晚秋今年回去了,她好几年都没走,今年,大概是想回去看看。”
“你留下吧,咱们说说话。”
黄昏的时候,夜色就重起来,她没走,跟他一起包饺子。
“你手这么巧,像妈妈。”
贺以诚意识到自己不该提,这样的节日里,她应该是想念妈妈的。
“贺叔叔,上次的事,我后来又想了想,如果妈妈在,也许也会鼓励我多出去跟人交朋友。”她捏着饺子边,语气里还有点抱歉。
“怎么还记着?你妈妈要是还在,我想,她会尊重你,你什么样她都爱你。”
贺以诚把饺子端起来,说:“你看想吃什么菜,我来做。”
他刚进厨房,门响了。
“颜颜,不会是徐牧远这时候来送对子吧?”贺以诚探出身,“快去看看。”
他真是傻,这么大的雪来送什么对子呀?展颜轻轻叹口气。
来不及洗手,她过去开门,冷的空气,瞬间激得皮肤一阵战栗。
门外站着个人,他头顶,肩头,全是雪,头发和大衣漆黑如夜,雪却如此洁白。
连密密的睫毛上,好像还有雪花没有融化完。
他的眼睛,非常明亮,声音和雪一起落下来。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