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法忘记这个味道,以及骄阳和蚊虫——那是七月——爱欲浸透的身体,像只疲惫满足的鸽子。
有那么一会儿,展颜一句话没说,贺以诚看在眼里,问起生活上的琐事。
她指尖冰凉,觉得有绿色的草又开始往心脏上长,嘴里应付着贺以诚:“杨工挺好的。”
“在设计院做的开心吗?”
贺以诚对她薪酬没怎么问过,他只在乎她高兴不高兴,活着,还有比高兴更有价值的吗?他就想她像只小百灵鸟,快活唱歌,可他又知道,这几年他让她不痛快着,即便如此,时间倒回,他还是会那样做。
人都是无可救药的。
展颜说:“我觉得我挺开心的。”
“是吗?除了工作,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贺以诚把菜调了下位置,那盘虾仁,放到她眼前。
盘子边缘光洁如玉,也许,在哪儿留了个指纹,她都没看过他有几个簸箕,几个斗,那时总想着他不会跟自己一样,应该掰开来看一看的。
“颜颜?”贺以诚喊她,展颜抬眼,乌浓的睫毛下那双明眸,亮晶晶的,“看看书,练练手绘,有时也看些电影电视剧,大概就是这些,好像大家平时爱好都差不多。”
他喜欢打游戏。
她想道。
“也不能老窝屋里,有时间,跟孙晚秋一起逛逛街。”贺以诚很温柔地说道,“你漂亮,不化妆也好看,但买买新衣服,装扮装扮自己,心情也好。”
他冷不丁就问起她:“有男孩子追你吗?”
展颜脸微微热了:“有。”
“什么样儿的?”
“我也说不好,没在意。”她眉眼跟明秀如出一辙,可人太静了,他不知道,明秀这个年纪时,也不是十八九岁他熟悉的那个样子。
“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徐牧远那孩子不错。我是想,如果这个年纪遇到不错的人,试试也没什么。”
展颜说:“可他好,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贺以诚筷子停在了碗缘:“颜颜……”
她说这话时,眉眼间终于有了丝倔强:“这世上好东西很多,好的人也很多,但跟我真正有关系的,一双手,也就都数过来了,其他的,都不过是过客,就算是有关系的,也可能变成过客,我对认识新的人没兴趣,我宁愿跟一只虫子说话。”
贺以诚说:“你是不是太封闭自己了?”
“那什么是不封闭自己呢?跟人出去玩儿?社交?又是谁规定,人不能封闭自己?不封闭的人就比封闭的人高贵了吗?”她很少显露锋芒,说这些时,像五月泛黄的麦子。
“我不会接受任何人给我定标准,告诉我应该这样,应该那样,我只按我自己的心情过日子,谁也管不着。”
她说到这,突然流下眼泪,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哭,贺叔叔非常温和,今天饭桌上他并没有什么不恰当的措辞,是她自己突然变了心情,想要发泄。
贺以诚抽出纸巾,给她擦眼泪:“你看,咱们说着说着怎么成这样了?”
他其实知道的,有些事情,沉到时间的最底层,可只需要一个瞬间,那些撕心裂肺的五脏俱焚的东西,又都翻腾上来了。
展颜跟他说对不起。
贺以诚说:“对不起什么?你又没错,我刚才那几句也没恶意,希望你别误会我。”
好端端一顿饭,吃变了味儿,他很少见她哭,这么猝不及防的,她就哭起来,也许,她自己也觉得难堪,几下擦干净了,又恢复正常。
贺以诚没提贺图南回来的事情,这段时间,他跑回来几趟,收购林亮的公司,人半辈子的心血,就这么没了,贺以诚知道这种滋味。贺图南拖到十一月,楼市刚进寒冬,林亮再无能无力,人也都跑得差不多了。
这几年,莫说北方,整个中国大地都像害了热病,钱多没地方去,全涌进房地产,老百姓就是看热闹,看得捶胸顿足,心惊肉跳,总是在后悔中度过,等今年,等明年,房价像吃了印度神药,一路高歌猛进,真是闻所未闻。
林亮是小房企,生存逻辑跟大房企没得比,开一点,卖一点,拖拖拉拉,脑子最热时豁出去也抢地,结果烂手里。美国次贷危机开始慢慢影响全球,他老了,已经想不明白美国的事儿碍中国什么,07年人都在涨,他觉得自己能活过来,结果,到了年尾,这是要死得更透。
贺图南跟他谈的比较顺利,林亮对贺以诚印象很好,老贺这人,在一群诡诈心黑的家伙里,厚道多了,人又斯文,说东山再起就起来了。林亮佩服他,冲贺以诚是英雄汉,卖给他儿子,也不是不行。
但他如果有贺图南这样的儿子,恐怕不答应他回来,香港多好,怎么还有人香港呆好好的,非跑家来,林亮没功夫想了,他得歇歇,他天天睡不好吃不下,像脚底下踩淌了烂番茄,黏一脚底,怎么都甩不掉。
现在好了,他又难受又放松,自己留了点股份,剩下的事都给贺图南去办吧,年轻人要入场,要吃肉,杀一条血路,让他折腾去吧。
贺图南拿着自己的计划书,去了趟市政府。贺以诚给他找了人,他得以见到规划局局长。
眼见到年底了,楼市萧条突现端倪,十一月,深圳一家百强地产经纪公司一夜崩盘,像给全国埋了个伏笔。楼盘降价,业主们跑去售楼部要砸地儿打人,闹哄哄一片,年也不要过了。
局长天天开不完的会,焦头烂额,房地产是龙头,头都掉了,城市化还推进个屁。专家早前怎么说的?报纸上都讲不会有泡沫,不会有泡沫,局长心里骂娘,又存了点希望。
他本来没什么心情搭理贺图南,年轻人,异想天开的多,吹牛不要钱。
“刘局您好。”贺图南从沙发上站起来。
局长脸上是模式化的笑容,摆摆手:“坐,你坐。”
“你是陈局介绍过来的是吧,”局长自己坐了,才有功夫打量起贺图南,他太年轻了,看样子,也就二十来岁,这样的毛头小伙子,这会凑什么热闹呢?
他简单问了几句情况,知道贺图南清华毕业的,又在香港呆过,金融那些玩意儿局长也不怎么懂,只觉他脑子抽了,跑回老家干什么啊?
贺图南对自己履历没炫耀的心思,他开门见山,提到市政府前年出的城改计划。
局长说:“这事儿呢,其实04年就下了文儿,问题出在哪儿呢,咱们这儿的房企啊,他没这个经验,你就是派他身上,他也不接。你这北京香港都呆过,咱们肯定不能跟人比是不是?资金没那么充足,但城市建设是个硬指标,还得建,你不建,城市怎么发展?对不对?”
贺图南把企划书放到他桌上,说:“刘局,我这段时间其实往老家跑了几趟,大概了解到些情况,咱们市政府是打算把北区那块儿作为首批试点,这几年,北区附近基本变成了标准的城中村,那儿的老百姓要求很多,能开发的土地就少了,这样一来,利润空间非常小,加上您说的大家也没什么经验,所以这事儿陷入僵局,我想先简单跟您说说我的想法。”
局长急着去吃饭,碍于情面,笑吟吟听起来,听着听着,觉得有点儿意思,便去翻计划书,说:“你出国考察过?”
“当时去新加坡日本出差,正好顺路,我一直对这块比较有兴趣,就做了个调查。”
“你意思是咱们可以参考新加坡的这种模式?”局长也没去过新加坡,拿不准贺图南是在这天花乱坠地吹呢,还是所言属实,一时半会不能确切说点什么,只说这个事情,要报到市长那里,回头再找他。
贺图南从市政府大楼出来,想起一人,当年老乡会上有个学姐,她爸是市长的司机。
他担心规划局这边没了后文,直接联系到学姐。
整个十二月,他一直在外跑。这种生活,完全迥异于投行,他又回到了人情关系网错综复杂的家乡,并对此,有了更深的体会,这个事想成,要盖400个公章,裤脚会擦过政府门前坛子里月季花刺500次,以及,心里飙脏话1000回。
这里不需要他一口流利标准的英文,但要有看懂眼神,听话外音的本事,母语,真是门艺术。
云上五期工地上,已经冷极。
孙晚秋每天还是六点就爬起来,天蒙蒙亮,工人们陆续到了,她的队伍变大,已经有百十个人,每个人要做什么,她记得一清二楚,从刚照面起,她就见谁吩咐谁。
最近施工速度慢了下来,有些工地,已经停工,她隐约觉得不好。
她从电视上看到次贷危机,不太懂,立刻找家网吧上网查了,孙晚秋有极强的学习能力,她没系统地受过大学教育,但只要她主动去了解,很快就能搞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儿。
查完了,她就知道明年难说。
这一年多,她红红火火的,很有声色,甚至攒了钱打算买个三十平的小房子。
明年的行情,明年再说吧。
离展颜上次来找她,已经过去了五十一天。孙晚秋再见到她,是在工地上,她给她找了顶安全帽,说:“这么冷,你跑来干嘛?”
“想你。”展颜脖子缩在围巾里,一开口,白汽被风吹得斜斜的。
孙晚秋撇嘴:“肉麻。”
她带着她,边走边喊:“老张,打几吊了?啊?打几吊了?”
展颜问:“几吊什么?”
孙晚秋手一指:“砂浆。”
机器轰隆隆的,老张没听见,见孙晚秋来,笑笑的,孙晚秋说:“打几吊了?”
“两吊。”
“上头没人,你别慌搞了。”
旁边,工人把混凝土装进了吊斗,再用塔吊吊起,往上头楼层送。塔吊师傅是技术工,展颜仰头看看,跟孙晚秋上去了。
一个妇女,两腮红红的,不大好意思过来问,对讲机怎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