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跟路旁正给人剃头的老大爷说:“爷爷,那儿有人打架。”
老大爷正摁着一人脑袋,拿乌糟糟的手巾来回揉着,看也不看:“打呗,臭小子们又不念书,不打架干甚去?”
“他们爸妈不管吗?”展颜惊奇于北区也有人不上学,可看年纪,是要上学的年纪。
老大爷拧干了手巾,说:“管甚?都忙着弄口饭吃,没工夫。”
展颜心有戚戚又看去两眼,老大爷瞥她两眼:“闺女你找人?”
“我找在这给人补课的徐牧远。”
“哦,找徐工的娃儿,就在那头儿。”老大爷居然知道,展颜跟他道了谢,心想,原来徐牧远的爸爸叫徐工。
没走几步,身后老大爷一盆污水泼到路上,骑自行车路过的年轻人便骂起来。
“妈了个□□的,瞎啊!”
老大爷冷眼一睨,没应声。
展颜听到了,她回头,老大爷已经工具上手,就像镇上那些剃头匠一样,开始给人刮面了。
不远处,巨大的吊钩悬挂在半空之上,怪异而冰冷,展颜第一次见这东西,她只顾看,脚底废弃的钢珠差点让她滑倒。
自来水厂只剩个老汉,还有一条黄狗,黄狗瘦骨伶仃,见生人来,似乎懒得叫,只淡漠地看展颜一眼,又躺下睡了。
老汉默认她也是补课的,迟到了,问都没问。
说是教室,不过是原先的大办公改的,摆几张破桌椅,原来的陈设早被人拉完了。
最前头,挂了块小黑板,风扇在头顶吱呀吱呀转。
屋里约莫有六七个人,有男生,有女生,徐牧远拿着粉笔,正往黑板上写公式。他穿得可真随意,一件旧背心,一条短裤,下头就是双拖鞋,那是从厂子澡堂拿回来的。
展颜看到贺图南时,他坐最后,腿一翘,从头到脚都透着随性。
隔着玻璃,徐牧远看到了她,他绽出个笑,对底下人说等等,跑过来招呼展颜:
“我以为你不来了。”
展颜拎着布包,有点赧然:“我能进去听吗?”
“当然,快进来,外面太阳很晒。”徐牧远让她进来,坐贺图南前面那个空桌子上,他不知道她来,没什么准备,见展颜穿了件白色连衣裙,他没卫生纸,只能拿本教辅资料,让她垫着。
“没关系,你把书拿过去吧。”展颜不愿意。
贺图南把长腿往后收了收,静静地看他的好朋友大献殷勤。
他一句话也没说。
徐牧远今天的课,是集中讲解补课生高一数学的错题。
他的背心,汗湿了,黑板上写的满满当当,要不停地擦,不停地继续写,小臂上落满笔灰。
半小时后,课结束了,几个补课生围上徐牧远,又请教了些题目。他抱歉地跟大家说:“真不好意思,今天我同学来,明天给你们补时间。”
男生出去的时候,看了看展颜。
等人都走了,徐牧远才拍了拍手,笑着说:“我不知道你今天来,你怎么来的?”
展颜目光还停在黑板上,回了回神:“坐公交,你讲题真细致,本来这个定理我预习时不太明白,”她指了指上面的题,“这下懂了。”
“是吗?那太好了,”徐牧远扭头,看贺图南坐那跟神佛似的都不动,对展颜说,“上次你见过的,我同学,贺图南。”
贺图南这才像刚刚看见展颜一般,礼貌一笑:“这么巧,你好。”
一点破绽都没有。
展颜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便也装一装:“你好。”
“我去买几瓶饮料,想喝什么?”贺图南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扫,徐牧远忙说,“我去买,你们在这休息下。”
贺图南已经站了起来,嘴角一弯,拍了下徐牧远的肩膀:“你下次吧,我正好坐累了,出去活动活动,喝什么?”
“我带水了。”展颜包里有个水杯,贺图南一看,心想她竟然不觉得重,背那么些书,还有满满一塑料杯水。
他好似没听到,只看着徐牧远:“我随便买了。”说完,人挑起门帘出去了。
“我洗个手。”徐牧远话说着,也到了院子里,水龙头一拧,他稀里哗啦洗了胳膊,又洗了脸,洗了脖子,整个人湿漉漉的,眉眼间显得尤为英气。
他抹了把脸:“你怎么也出来了,快进去,外头热。”
“我能在这附近走走吗?”展颜从包里翻出柔软的纸,给他撕了两块。
徐牧远用不着,可也接过来了,他说“谢谢”,脸上始终带着舒展的笑。
“你不怕热吗?”
“不怕。”
“那好吧,我带你在附近转转。”
附近是厂子配套的生活区,有冶炼厂生活区,自来水厂生活区,钢材生活区,机关生活区……如今,人还在,可生活仿佛一夜之间就变了。
“那是什么?”展颜指着不远处问。
“锅炉房,冬天能供暖,也供热水,以前会发工人们水票,拿着就能打热水了。”徐牧远见她不懂,像讲题一样,很细致地说起他从小就无比熟悉的琐事。
“怎么没看见人?是不是因为现在是夏天?”她很好奇。
徐牧远脸上的笑意依旧平和:“不是,没人是因为大家下岗了,没这个东西了。”
展颜一愣,她犹豫片刻,才问:“为什么大家会下岗?下岗就是失去工作是吗?”
徐牧远轻吁口气,看了看远处:“这些厂子,陆陆续续都关了,我们小时候可热闹了,我幼儿园小学就在这上的,是我爸厂子配套的学校。这儿什么都有,就像一座小型的城市。现在,因为效益不好,国企要改制,所以大家都下岗了。”
“你爸妈呢?”
“我爸以前是冶炼厂最好的师傅,带了很多的徒弟,现在给人刮大白,批腻子。我妈是会计,现在在小店里做零工,那次在包子店见你,就是因为她感冒了我去替她。”徐牧远似乎一点都不介意说家里的变迁,他看起来,总是很平和,也爱笑。
展颜后悔自己问这些,她脸有些红,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路边种的槐树,也不知该说什么。不是住城里的人,都像贺叔叔家那样。
“那,你们现在住哪里?”
“还在原来的生活区,大伙都没走,我们一家四口人,我还有个小妹妹,她上幼儿园了。”徐牧远说起家里人,眼神柔和,他看向展颜,“方便问你家里的情况吗?”
展颜轻轻笑笑,摇摇头:“我不想说。”
他脸上的笑终于隐去几分:“不好意思啊。”
“老徐!”
贺图南买了两瓶可乐,手一抛,离得那么远,徐牧远竟然一转身就接住了。
他看眼贺图南:“怎么没给展颜买一瓶啊?”
贺图南拉开罐子,啪的一声,有可乐溅出来:“她不是带水了吗?”他像是不经意岔开话题,“聊什么呢?”
徐牧远便也不在纠结这个事,说:“跟展颜聊聊这片厂子以前的事儿。”
贺图南表情很淡薄:“聊工人们以前的荣光吗?”
他知道,下岗潮刚开始时,北区闹的很厉害,有人要跳楼,还有人躺在大门口不肯走。那时,班里北区的同学们,个个愁云惨淡,还有女生们聊天时会偷偷哭。
徐牧远说:“确实是荣光,工人们给这个城市做过很大贡献。只不过,现在这份荣光失去了。”
这时,展颜突然插进来一句:“以后,你们这里还会恢复原样吗?厂子的效益还会变好吗?”
徐牧远面色凝重起来:“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每个人,似乎还都有幻想。土地是农民的根,工厂就是工人的根,这根就算烂了,朽了,还是根。
可北区真的从来没有这么荒凉过,锅炉房在,水瓶还在,一砖一瓦都还在,人的心,却一天一天,荒凉下去了。
北区的治安,变得不大好,顶好的大小伙子也在街上乱逛。
贺图南被叶子中间漏下来的阳光,晒得眯了眯眼,他没说话,只是拉开易拉罐,跟徐牧远碰了两碰。
“太热了,还是进屋吧。”徐牧远看展颜的额头有了汗,可她的脸,依旧白的剔透,越晒越白。
“我能去工厂参观吗?我没见过工厂里边什么样儿。”展颜耐热,这点又不干农活,实在不算什么。
贺图南耐人寻味地看了展颜一眼,她可真不见外,很熟的关系吗?
工厂也没什么好看的。
可几个人到底还是过去了。
厂子静悄悄的,地上,板砖的缝隙间挤出一株狗尾巴草,开始结它的草籽,什么都不管。
冶炼的工序复杂,车间多,不能拆置的机器上油渍落了灰,黑乎乎的。徐牧远领着他们,说这是澡堂子,那是休息室,大家曾经娴熟地穿梭于每个车间之中,像鱼在大海。
休息的时候,打牌,看电视,都在七嘴八舌的聊天。
你说老家来的亲戚给扛了一袋子晒干的鸡粪,不知道怎么用,马上就有人接话,可以用来上后头小菜园的地。
我说儿子的班主任又打来电话,他跟人打架了,你就接一句:我儿子也不人省心。
这里的世界,曾经喧哗,热乎;可现如今,它枯萎了。
这些不起眼,甚至是琐碎的常事,徐牧远都没跟贺图南说过。
厂子有种庞大的静默。
“为什么效益就不好了?”展颜不懂。
“原因很多,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有时会听爸妈聊几句,他们也不愿说太多。”徐牧远笑笑,他说,“以前过年的时候,我们这里有花灯展,满大街都是放炮的小孩子。”
“这两年市里不让放炮了。”贺图南淡淡接了句,他对这玩意儿,本来也兴趣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