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晚秋的每个笔记本上,都贴着最红的电视角色,有杨过,有小龙女,还有最时髦的还珠格格。她暑假上山挖药材,摘酸枣,攒了点小钱,全投资她的精神生活了。
展颜对这些不感兴趣,她的日记本上,只有错题。
“你要看吗?”孙晚秋把杂志递给她,“我从三班借的,你看封面上这个人的红围巾多好看,谁戴谁漂亮。”
如果妈戴这个,肯定是最漂亮的,展颜怔怔看着红围巾,她想,等她长大挣钱了就给妈买红围巾,去市里买。
去市里,要到镇上坐车,早班车五点,市里发往镇上的末班车也是五点,每次爸带着妈去市里买书,就是坐的那个车,奶奶每次都要骂人,连带着那车的司机也跟着遭殃。
反正人家听不到,奶奶想怎么骂就怎么骂。
临近阳历年,又下雪了,妈再次住院。
元旦放假前,展颜发现头上长了虱子,这没办法,住在寝室里头一个人头发长了虱子,就能传一群。
“让你奶蘸了芝麻油拿篦子一梳,就掉了。”王静给她传授经验,又有点不敢信,谁都能长虱子,可展颜不能,她干干净净的,又好看,从来不长虱子。
展颜有点臊,不为长虱子,是觉得回头见了妈不好意思,妈在时,她从没有过这样的事。
这么一来,她又剪了头发。
展有庆把展颜作文得奖的奖状,糊到墙上,满满一墙,全是展颜的。年代久远的,落了层灰,□□誉不会蒙尘,展颜一直争气。
“奖状能吃能喝,学校就是抠,年年一张破纸打发了,好歹发点东西也作点数儿,就唬你们这样的傻子!”奶奶重重点了下展颜的额头,说完就走,她得忙着看人杀猪没。
“爸,谁在那看着妈?”展颜等奶奶走了,往地上看,小声问。
展有庆看看她:“你姥姥,我休班就去替换。”
“我也想去看看。”展颜知道,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路费。
可她有很多话还没跟妈说呢,她害怕。
如果年三十,家里没妈,她觉得倒不如不过年的好。
展有庆答应了。
元旦当日,天寒地冻,屋檐下结了很长的冰溜子,天没亮呢,就有人烧了滚烫的水,喊上几个劳力,开始杀猪。
展颜四点不是被闹钟吵醒的,是被猪的惨叫惊醒的。
那么一滩血,血是那样的红,红得发稠,红得失真。
但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天冷了,杀猪就能把猪肉挂起来不怕坏了。
展有庆对杀猪似乎也没什么兴趣,他骑着破摩托,用油腻腻的军大衣,裹住了展颜,他们要先到镇上,再换乘汽车。
路可真黑,曲曲折折,唯有摩托车的一点亮光。
“颜颜,怕不怕?”展有庆问她,这条路上,治安不太好,经常有半道截路的,得给钱。
展颜人藏在军大衣里头,戴着帽子,只留两个眼睛,她哈着白气:“爸你怕吗?”话一说完,嘴唇边就冰冷一片,水乎乎的,很难受。
“你怕是不是?”展有庆答非所问,“唱歌就不怕了,就唱个《好汉歌》。”
这年村里还时常停电,供电不稳,但电视是要看的,央视放《水浒传》,小孩子都能唱《好汉歌》。
冷森森的空气里,展有庆开始唱了,嘴冻得发麻,还要坚持“说走咱就走哇。”
东山的星在闪,缀在磷磷夜幕。
借着摩托的余光,展颜瞧见了一头驴子,赶车的,是个老汉,展有庆似乎认出了他,停车跟他打招呼。
“三矿大爷,这么早去赶集?”
叫三矿的老汉,戴着旧雷锋帽,两只手揣在一块儿,先是眯了眯眼,很快说道:“是有庆啊,我趁早把萝卜卖了,你爷俩这是干嘛呢?”
展颜歪着头瞅三矿爷爷,他个头矮,毛驴拉着平板车,他悠悠荡在前头,脚离地还远着呢。
毛驴鼻孔可真大,一翕一合,白气就团团地往外散。
“我带颜颜去市里看她妈,你这能卖上价吗?”
“嗐,烂萝卜不值钱能卖上什么价,种的多,换一个钱是一个。”三矿大爷抬抬下巴,“颜颜妈怎么样了?”
“市里治着。”
“先走先走,我这晃的慢。”
展有庆又踩着了摩托,风重新大起来,展颜扭头,三矿大爷像纸剪的影儿,光远了,他就没在黑暗里头了。
萝卜是贱菜,三矿爷爷什么时候能走到镇上的集市?爸的摩托车,也就是恰巧碰上了,才给他照这一段路。
按公历算,九八年这年到头了,什么法国世界杯,美国总统性丑闻,印尼□□,统统跟北方的这个小村子没任何关系,跟这里的人们也没任何关系。
展颜在这一年的尾巴上,第一次进城,并且,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一个叫贺以诚的男人。
以至后来,她每每想起这个元旦假,都会记得三矿爷爷的毛驴车是怎样渐渐消失在群山的静默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