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陆诚递折子请求面圣。
延和帝原本不打算见他,但陆诚不仅是重臣,还是他的老友,别人可以不见, 他的面子却不能不给, 经过再三权衡后,他还是准了。
延和帝与陆诚少年相识, 交情深厚, 所以特意赐予他紫禁城骑马、剑履上殿、面圣不拜的特权,但陆诚生性忠厚谨慎, 每次见他,还是会规规矩矩地行跪拜之礼。
平身之后, 他动了动嘴唇, 就要说话。
延和帝岂能不知他来意,淡淡打断:“子敬, 你若是来做说客的,就不必开口了。”
陆诚笑了笑:“回陛下,臣是来辞行的。”
延和帝写字的手一顿,宣纸上洇开一道墨迹,他抬起头:“这么快?”
“不算快了, 臣已经在京城羁留两年了。”
陆诚前年九月入京,本来预定开春就回去,却因为接二连三的事情, 一直耽误到如今,在进京述职的官员中, 确实已经算久的了。
他乃三边总督,肩负镇守边陲的重任, 西北一日也不能没有他,他在那儿,就是大晋朝的一根定海神针,所以当初他不在,陕西就爆发了民乱,他的几个儿子虽然都养得有出息,但还是初出茅庐的雏虎,远没有父亲的沉稳可靠。
他的离开是迟早的事,延和帝点点头,搁下笔道:“陪朕去个地方。”
大雪方停,路过梅园,枯瘦的红梅映衬着雪景,天地静谧,鸦雀无声。
延和帝坐在轮椅上,陆诚推着他,二人没叫上任何人随侍,轮椅车轮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车轱辘印,偶尔碰上几个小太监在路边扫雪,看见他们,无一不是恭敬地跪下来,深埋着头。
在延和帝的指示下,他们来到午门,这是进出紫禁城的正门,位于南北中轴线上,城开三门,旁边还有左右两个掖门,平时一般关闭,只有皇帝大婚、祭天和举行春闱大典的时候才会开启,北面城楼面阔九间,楼高十丈,重檐黄瓦庑殿顶,与东西两侧的雁翅楼层次分明,错落有致,形如凤凰展翅,故也称“五凤楼”。
延和帝从轮椅上站起来,陆诚吃了一惊:“陛下……”
“不用扶,朕自己可以。”
延和帝避开他的搀扶,拿过他手中的拐杖,一步步向石阶上走去。
他走得很慢,因为膝关节肿胀如球,几乎每抬一次腿,都会感受到钻心剧痛,才走了几级,就满头大汗,浑身如同浸在水里。
陆诚实在担心,好几次提出要帮他,都被他严辞拒绝,他就像要证明什么,非得靠自己登上城楼不可,但最后他也没成功做到,双腿疼得仿佛在灼烧,他狼狈地跪在石阶上,还是靠陆诚搀扶着他,几乎是半架半抱地将他带上了城楼。
“老了。”
他扶着汉白玉栏杆,气喘吁吁,摇头苦笑:“不中用了……”
陆诚微微一笑:“陛下,谁人不老?臣也老了。”
“是啊,你也老了。”
延和帝看着他两鬓的白发,神态唏嘘,“时间过得真快,子敬,你还记得吗?从前咱们总爱跑来这里玩儿,皇兄喜爱高处,说站在高处俯瞰,风景最好。有一回,我不小心打碎了郑贵妃最心爱的珐琅花瓶,害怕被父皇责骂,是皇兄带我来这儿躲着,我们喝了一夜的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
“花瓶是王爷砸碎的,不是您。”
“什么?”
延和帝转过脸,写满了诧异。
陆诚笑着道:“当年臣也在场,亲眼见着殿下不慎砸碎了花瓶,后来他又偷偷找工匠黏回去了,谁知黏好的第二天,陛下您又摔了一回。”
延和帝愣了好半晌,不禁失笑:“是皇兄能干出来的事,朕还当他怎么那么好心,原来是我顶了他的黑锅,他心中过意不去。”
二人谈起了年少时的趣事,他们三人打小一块儿长大,曾经也是北京城里的顽劣少年,干过不少令人头疼的事,后来上了战场,又一起并肩作战。
那段军旅生涯,至今都令延和帝念念不忘,即使过去那么多年,有些事提起来依旧恍如昨日。
他记得陷入重围时,他们把后背全然交付给对方,那种信任感,此生再也不会有了;记得当年怀瑾雪夜追杀西羌王,他和陆诚替他引开援兵,那一场大战斩敌数万,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也记得大胜之后,他们喝得酩酊大醉,躺在雪地里看月亮,塞外的明月又大又圆,远方营地传来悠悠的羌笛声,怀瑾仗剑起身,脚步踉跄地舞起了剑,一招一剑,潇洒至极,仿轻云兮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子敬,有的时候,朕好像在做一场悠然长梦,梦里,皇兄还在,你也在,我们围着篝火聊天,喝酒,说笑,你吹笛,皇兄舞剑,可看看你现在,满头的华发,皇兄不在了,朕也满身病痛,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