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 诏狱。
苏大勇用火钳夹着一个烧得正旺的炭盆,走进牢房,将火盆放下,又从怀中掏出两个圆滚滚的番薯, 煨在火炭下, 拿起火钳拨了拨,火星子直往外迸。
刚从外面进来, 他的耳朵都快冻掉, 伸出双手烤着火,一边絮絮道:“头儿, 今儿个雪真大,您是没瞧见, 去外面撒泡尿都能冻出冰棍儿, 有个新来的傻小子,被他们忽悠去舔铁了, 现在还沾上面下不来呢……”
啰啰嗦嗦一大通,将今日北镇抚司的新鲜事儿都说了个遍,怀钰侧躺在干草床上,始终面冲石墙,不给他任何回应。
“头儿, 在干什么呢?”
苏大勇放下火钳走过去,只见怀钰手中拿着沈葭那枚蝴蝶玉坠在看,突然被打扰, 他很没好气:“带着你的火盆滚出去!”
“别啊,这多冷的天, 咱犯不上受这个罪啊啊啊……我走我走……”
好心当成驴肝肺,苏大勇揉了揉手腕, 又道:“要不把烤红薯给您留下?冷天就得吃口热乎的……行行行,您别瞪我,我这就滚。”
他端着炭盆出去了,牢房一下阴冷下来。
诏狱本就阴寒无比,更别提这是隆冬时节,石墙上只开着一扇巴掌大的气窗,依稀可以听见呜呜呼啸的北风,几片雪花从外面飘进来,寒气四面八方地往骨头缝里钻。
怀钰的断腿又开始发疼,他将玉坠抵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他的疼痛。
牢门又开始发出响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去而复返的苏大勇。
“我不饿,也不冷,什么也不缺!你少在我眼前出现就万事大吉了,滚!”
身后并未响起离去的脚步声。
怀钰眉头紧皱,这小子是越来越欠抽了,连他的话都不听了,他坐起来,正想臭骂苏大勇几句,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动作僵硬成石头。
沈葭一袭狐裘披风曳地,脸瘦得只有巴掌大,狐狸眼里蓄着一汪泪水,如漂着碎冰的湖面,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珠……珠珠……”
怀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思念太过,产生了幻觉,可眼前的沈葭是如此的真实,他拖着断腿磕磕绊绊地下床,与此同时,沈葭也哭着朝他奔来,牢房并不大,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一头扎入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你……你怎么来了这里?谁让你来的?”
沈葭哭得梨花带雨,躲避他的亲吻,挥起拳头捶打他的胸膛:“混蛋!你这个混蛋!什么也不告诉我!自己在这儿过得很舒坦么?”
“对不起,对不起……”
怀钰不停道着歉,握住她的手:“别把手打痛了,我自己来。”
说着就要扇自己一耳光,沈葭吓了一跳,急忙抓住他的手腕,两人对视片刻,又吻在一起,这次沈葭没有抗拒,而是积极地回应,多日不见的思念与煎熬,尽数化在这个汹汹的吻里。
二人分开时,沈葭的嘴唇都有些红肿了,怀钰用拇指按了下那嫣红的唇瓣,将她抱起来,本想将她放在床上,但床板又冷又硬,上面只垫着些发霉的破絮和凌乱的干草,他只能先将沈葭放在旁边,自己收拾了下上面的稻草杆,好歹收拾出一块能坐的地方,这才拉着她坐下。
沈葭环视这个狭窄冰冷的牢房,才知道苏大勇说的都是哄她的,一时又气又心疼,眼泪直往下掉。
“你就是住在这种地方?他们……他们连床厚棉被都不给你?”
怀钰单膝跪在床边,替她擦掉眼泪:“别哭,他们给了的,是我没要。”
沈葭哭着问:“为什么不要?”
怀钰却顾不上回答,搓了搓她冰凉的手,问:“冷不冷?冻坏了罢?”
他起身走去牢房门边,沈葭含着泪,一头雾水:“你干什么?”
“找他们要点东西。”
刚说完,怀钰就拍着牢门大喊起来:“来人!来人!”
一帮锦衣卫前仆后继打着滚赶来,跑在最前头的苏大勇问:“怎么了?头儿,怎么了?”
“拿个火盆过来,不,拿两个!还有干净的被子、褥子、枕头、桌子、椅子,再置办一桌酒菜,快点!”
锦衣卫们听得愣愣的,太子爷入狱这么久,一直是得过且过,谁要是想孝敬他,让他过得舒服一点,他老人家还会发脾气,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骂个遍,谁知道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竟然会主动要求东西。
怀钰对他们的磨蹭非常不满:“还愣着干什么?”
苏大勇率先回过神,一个个地照着脑袋抽过去:“都听见了,还愣着干什么?你,你,还有你,耳朵聋了?太子殿下开了口,还不快去!”
锦衣卫们风风火火地跑了,跑得慢的还会被苏大勇在屁股上踹一脚。
打发完属下,苏大勇笑嘻嘻地看向怀钰,却对上怀钰“你怎么还在这儿”的眼神,脑子顿时一个激灵,干笑着说:“我去端火盆!”
说着一溜烟下去了。
众人拾柴火焰高,在这些人的忙活下,小小的牢房很快收拾出模样来,不仅铺上了干净的被褥,还置办了一桌热腾腾的酒菜,甚至还有一架精致纤巧的屏风,也不知道苏大勇他们是怎么在短时间内弄来的。
博山炉静静吐着烟雾,驱散了牢房里的陈旧霉味,火盆也架来了,角落里一边一个,室内气温上升不少,再也不像先前那样阴冷,煨在灰烬里的番薯已经烤熟,怀钰拿火钳拨出来一个,将烤焦的部位撕掉,剩下的金黄薯芯用筷子夹进沈葭的碗里。
沈葭一天没吃饭,却没什么胃口,只夹了一点塞进嘴里,红薯清甜的味道在舌尖传递,她看着怀钰,继续之前的问题:“为什么不要?”
她原本以为,是这群锦衣卫故意刁难他,可依方才来看,这些东西只要他开口就能要到,既然能让环境变得好一些,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受苦?
怀钰草草扒了一口饭,咽下去才道:“圣上有意折磨我,我要是过得太好,他们会有麻烦。”
原来他也知道。
沈葭的眼泪又怔怔地滚落,掉进米饭里。
怀钰急忙放下碗筷,将她抱到腿上:“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
“你的腿……”
“无碍,都接好了,就是现在走路还有点儿瘸,不影响以后的。”
沈葭不信这话,知道都是他说出来哄她的,他的腿原先在银屏山就断过一次,如今又断一次,怎么可能没有后遗症,想到这儿,她不免又怨恨起圣上来,下手也太重了,竟活生生打断侄子的腿。
她一哭就很难停下,怀钰哄得脑袋都大了,只能找别的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什么时候走?”
“什么‘什么时候走’?”
怀钰一愣:“你来的时候,他们没有跟你说可以在这儿待多久?”